晒 伏

潘新日

当阳光爬过屋顶，祖母、母亲她们会把柜子里的棉衣、棉被一股脑地搂出来，搭在绳子上，晾在花台和板凳上。一时间，干净整洁的院子，立马会被这些花花绿绿的棉衣、棉被占领，就像是戏班子搬家，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衣物。

祖母说，我们这里潮气大，经过春天和初夏的梅雨时节，放在柜子里的棉衣、棉被就会返潮，如果伏天不抱出来晒晒，棉衣、棉被都会发霉，有的甚至会生虫。我不明白祖母的话，问她为何不在春天和梅雨时节拿出来晒，非要等到伏天。祖母说，你不懂，春天和初夏的太阳都不毒，晒了，只管当时，如果伏天不晒，依然会返潮发霉，那样，既麻烦，又不起作用。我这才明白，原来，只有伏天晒伏才能彻底根除衣物发霉，怪不得，家乡人这么喜欢晒伏。

我见过大户人家晒伏，真真的可观。各式各样的木家具都搬了出来，兰木的、紫叶小檀的、松柏的。有桌子、椅子、箱子、橱柜、箱柜、沙发。也有老漆的、新漆的；有雕花的，也有漆花的；有镶金的、镶银的，也有镶铜的、镶铝的；有包边的，也有包沿的，总之，各式各样，目不暇接。

连桂是我的玩伴，每到此时，他都要领着我到他家去玩，我就可以欣赏到平时在屋子里欣赏不到的工艺和匠心。连桂的祖上是做木匠活的，听说曾经在宫里做过手艺，他们家擅长旧家具的翻修和维修，深得当时官家青睐。连桂爸在城里开有自己的木匠铺，他的徒弟都是远近闻名的工艺大师，做出的家具都价格不菲，他爸不干别的，就只给老家具做维护。

连桂爸说，家具也会生虫，如果不晒伏，家具腿会发霉，家具打过腻子的地方会鼓，会破坏家具上的油漆，每年晒一次伏，家具就会保持原有的光泽，也不会腐掉。怪不得祖母说，穷人晒衣被，富人晒家具，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更有许多人家会借伏天晒酱，晒出天下美味的，大多是黄豆酱，做法也很简单。

我母亲做的黄豆酱最好吃，她曾经用酱炒辣椒，把我们弟兄几个撑得不能动弹，想想也是可笑。

我做过总结，之所以这么好吃，原因是母亲的酱豆比别人家的火候掌握得好，黄豆煮得烂。别人家都是把黄豆直接放到锅里煮，我母亲不，她先要把择好的黄豆用水泡，泡过一天一夜才肯下锅煮，直到把黄豆煮的烂乎乎的，才起锅，放在簸箕里阴凉，之后，拌上面粉，把煮过的黄豆装扮成一个个“白老头”，找来早就砍好的野蒿和青枝盖在上面，让它们发酵，等它们一个个都变成了“霉老头”，就按照一比三的比例兑水，放上盐，倒进大瓦盆里晒。为了防苍蝇，还在上面盖上一块大玻璃，还能防雨。

伏天的阳光是烧着的火，它们让酱豆在高温下重生。不几天，就可以闻到淡淡的酱香。有时候，忍不住诱惑，就端着凳子爬上墙头观看，酱豆一天一变，泛起的豆油上面起了一层厚厚的盐霜，像是酱豆的盔甲，明晃晃的，晃眼。于是，菜园里的刀豆、梅豆、小黄瓜都被我们扔进去，几天后，就可以夹出来就饭，生着吃，炒着吃都好。

晒伏，晒出的不仅仅是生活，还晒出一家人的过往和回忆。稻子、黄豆、芝麻、绿豆、红豆都要晒，都要在伏天里积累内心的热情，它们都是乡下的希望，不论是曾经的过去，还是未来的美好，伏天的毒日头，会为你保存一份寄托，那份寄托，总是美的，值得珍藏，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