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谷的“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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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制图/左骏

    张雄文

    神农谷的水更放荡形骸,漫溢野性。躺卧谷底的桃花溪斗折蛇行,一路接纳无数条大小涧流,顺地势跌跌宕宕,水声訇然作响。两岸或紧挨绝壁,或覆盖古木伸过的虬枝。从岸边灌木间探头窥视,寒意便悠悠袭来。溪间怪石突兀,大小方圆不一,大者如牛马,小者仅如铜币。它们满脸沧桑,饱经水流亿万斯年的冲刷,棱角早已磨去,却依旧刚硬如初。滴水尚能穿石,何况满溪不羁之水。拈起一片瘦峭卵石端详,想着它的前身或许是山头某块巨石,我莫名有了“石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

    溪水极清凉,像刚从冻库中淌出来。若盛夏时前来,在溪中泡上一会,应是极致的享受了。这种我只能想象的酣畅场景,于鱼虾来说却如家常便饭。这是它们的乐园,憨萌的小鱼不时在伸入水中的手掌间戏逐,全然不知可能遭捕捉的风险,令我想起李白“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句子。它们世居谷中,如孩童般善良单纯,自然不懂阴险与戕害了。

    溪名桃花,意境极美,大概是因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渔人“缘溪行……忽逢桃花林”,但谷中桃树其实鲜见。我想,没有桃树或许更好,免得偶然闯入者归去时,“扶向路,处处志之”,引来更多窥伺者。但又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绝好山水也需分享,我眼下就是闯入的“渔人”,难免归去后不向友人们炫耀。或许,任何闯入者,归去时能做到如徐志摩笔下“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才是至善境界吧?胡思乱想间,我一脚滑入桃花溪,惊起岸边灌木中几只雀鸟,裤脚已湿透,便哑然笑了。

    桃花溪深处的绝壁上,悬挂一条珠帘瀑布,更为自如奔放。它像一个浑身是胆的蹦极者,从壁立千仞的崖顶飞跃而下,滚珠喷雪,钻入谷底深潭,声如巨雷炸响,掀起漫天水雾,也令初来乍到的我遭遇了一场天然洗礼。此刻,葱碧拥覆的崖顶与瓦蓝天幕紧密相衔,三两片白云正悠悠而过,瀑布极似从天上飞泻而来。或许因刚才水雾的洗礼,我神清目明,诗意奔涌,瞬间得了几句:“叠翠侵云际,千寻瀑布悬。俱言天上好,何故落人间?”转而又自问,何故呢?或许是因神农谷不亚于天堂吧?

    入潭处的绝壁右侧,隐隐有深不可测的洞壑,瀑布恰似珠帘遮住洞口,犹如花果山的水帘洞。巧的是,桃花溪也有猴群出没,常在水边嬉戏,只不知它们是否发现“水帘洞”,像花果山的猴群们当年那样跳跃拍手,连叫“好水,好水”了。猴儿们最是顽皮,早不知野向何处,我也便失去给它们指点的动力。

    神农谷深邃清幽如许,人类的先祖们鲜有踏足,但也有例外。炎帝神农氏便曾背着竹篓寻寻觅觅,深入谷中采药。他遍尝百草时遭遇意外,中毒身亡后,被葬于山外不远处的鹿原陂,即史书所载的“茶乡之尾”。炎帝在谷间深深浅浅的足迹,早已未湮没在时光的长河中。至于洗药池、藏药洞等,多为后人附会,实为天然之物。《菜根谭》说“风过不留痕,雁过不留声”,还大自然一片净土,是仁者所为,或许也正是炎帝所愿。不过,我似乎依旧隐隐闻到了浓郁的药香。这些药香,大概是当年百草的后代们发出,也是在缅怀为百姓死而后已的炎帝吧?

    炎帝去后,谷中更鲜有外人的驻足,即便“天下名山僧占多”的僧人,也不曾在此建过庙宇。直到唐朝年间,骆宾王避难而入。唐光宅元年(684年),初唐四杰之一、以写“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而老少皆知的骆宾王,追随英国公徐敬业反“窥窃神器”的武则天,且受命作《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其中一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捧檄而读的武则天不仅未怒,反咀嚼激赏不已。听说是才子骆宾王所作,感喟说:“宰相安得失此人?”

    徐敬业起兵并不因这篇正气飞扬、文采斐然的檄文而获胜,而是被武则天迅疾扑灭。垂拱元年(685年),骆宾王被迫千里逃亡,从扬州遁往湖南酃县(今炎陵),避入群峦深处的神农谷,时常独倚危崖看落晖,再无人相识。常与清风明月相伴,他才情依旧不减,为神农谷留下过墨宝,诗句曾刻于崖壁上,但至今只能辨出“小八荒”三字。其余诗句,早与他的生命、才气与功业一道漫漶在岁月的刀斧之中。

    摩挲这残存的字迹,我蓦然间想到,对神农谷而言,任何人为的痕迹或许都多余,它只在乎天然、野性与淡然,如崖顶上那片闲云……

    一个人在林间孤寂地行走,其实相当危险。虽说云豹、水鹿、林麝等颇为羞涩,又对人类保持高度警惕,但野猪则否。青面獠牙、一身蛮力的野猪们在山间随意走动,因为足够粗鲁、凶猛,几乎没有敌人,云豹或许也要躲让它们三分,人见到了更要远离,很多地方的庄稼被野猪祸害。2023年6月,野猪才被国家有关部门移出“三有”保护动物行列,但在少有人踪的神农谷深处,或许能与闲庭信步的它们突然相遇。

    不过,我算幸运,未曾与它们有惊险交集。倒是在山外入口处附近的村庄,见到了几头人工圈养的野猪。它们已在衣食无忧中繁殖过好几代,虽还有祖辈的粗夯体貌,眼里偶尔也有残余凶光,但野性早在饭来张口间不见了踪迹。表面心宽体胖,实则“我为鱼肉”,家猪先祖当年,也曾是这般模样吧?这或许便是失去林海与自由的代价。看到失去野性的圈养野猪们向我投来的温情与善意,我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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