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

朱忠彪

萧伯纳说：“死亡并不困难，生存则是非常艰难的”。

也有人说，在生死抉择中，才懂得生命的可贵；在舍生取义中，最能展现人性的光辉。对此，少时的我因人生阅历尚浅，只是处于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的状态，当我真正拥有一段劫后余生的经历，经过大半生的沉淀感悟后，才终于明白，这简短的话语中，蕴含的人生哲理。

（一）

那是四十年前直面死神的一件往事，当时我还在老家资兴国营林场子弟小学读五年级，十三岁光景，正是舞勺之年。那年夏天的一天中午，热浪滚滚，暑气袭人，我们五个同学结伴到学校不远的河里游泳解暑。

学校旁边是一条大河和一条小河的垂直交汇地带，呈“丁”字型。印象中，大河平常宽度两百米左右，涨大水时往往就有四五百米，平时靠小船摆渡过河。小河宽一百米左右，上面架有一座上百年的石拱桥。我家就在大河边上，这条河既是平时玩水捉鱼的好去处，也是夏天天然的游泳场。

那天我们满身大汗赶到江边，正值前几天连降暴雨，河水高涨，平时温顺的大河，仿佛千万匹发了疯的野马，整个江面就像煮开的沸水，浊浪滔天，声震天地。我们只好往旁边小河里去玩，小河虽然也在涨水，但岸边上水势还是比较平稳，水也不深，尚在膝盖处。我们就在浅水区玩耍嬉戏，全然不顾小河紧贴大河，随时有可能被冲进大河深水处的危险。

意外就在一瞬间，一个叫小武的同学，不知怎么就被冲到了小河中间激流处，他是隔壁林场分部的子弟，平时住在山里林区，很少游泳。等我们发现他到了深水区，想去拉他的时候，他已经像激流中的一叶孤舟，很快就由小河冲到了大河的稳水区。这是小河和大河的交汇处，水很深，但流速不快，好似一个大湖，只要不沉下，危险也不大，但他处于这个稳水区域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被冲到大河中间洪峰处，一旦到了洪峰处就很危险了，洪峰距离两边河岸至少有二百来米，轻易难以脱险。

离得最近的三个同学先后游向小武，我当时还在岸边的浅水区，看几个同学过去救小武，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打算跟在后面做接应。然而，不一会，那几个同学就纷纷掉头急着回游，边游边大喊“危险，小武抓人”，并示意我不要再往前游。我一看情势不对，担心小武出大事，仗着自己江边长大、水性好，我嘴里喊着“小武莫怕，我来救你”，急忙向小武游去，很快我就游到了小武身边，此时他一沉一浮，四处乱抓，极度慌乱，待我靠近时，一不小心就被他搂住了脖子。那时我很单薄瘦小，胚子还没有小武壮实，一下就被他压到了水下面，我本能地使劲挣扎，想摆脱他的控制，但明显是徒劳，被连续灌水，难以呼吸。就这样，我被他抱着逐渐离开稳水区，又被冲到了大河中间的洪峰区。当时的情景是，他骑伏在我的背上，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在波浪高达一米多的洪峰激流中，两人裹挟着一起冲向下游。

这时我被水呛得缺氧严重，四肢乏力，有一种无助感与濒危感。好在我头脑还清醒，心里明白：这种被动状态不改变，不但救不了小武，很有可能自己会先葬身水底。我想喊小武松开我，但被他压在身下根本就喊不出，只能死命掰他的手指头，胡乱朝后面捶打抓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激烈挣扎起了作用，终于抱紧我的双手松开了。我身上顿时失去重压，顺势浮出了水面，等我回头再寻小武，已全然不见踪影。此时，我已是筋疲力尽，只能下意识地拍打水面游向岸边，尽管到岸最多就两百来米，但水流很急，流速又快，河岸也特别陡，很难登岸。待我好不容易游到河岸边，人已经几乎虚脱，几次想强撑着站起来，但腿脚却都是软的，完全不听使唤，只能头仰着躺在岸边的浅水里，意识模糊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距开始下水的地方已有近两公里远。河岸上黑压压站了不少人，“救人”声响成一片，但因当时河水过于凶险，又缺乏救援的船只，没有人敢下水施救。我上岸后，另外三个同学也从岸边焦急地跟了过来，这时小武还是没有消息。后来才知道，小武松开我后，随波而下，被冲到了下游一个回水湾里，幸好他还是有初泳者的底子，所以一直没有完全沉下去，最终被一个摇着小木船打鱼的老大爷捞了上来，虽然喝了不少水，但现场抢救后也没什么大碍。

（二）

整个事件前后闹腾了一个中午，虽然险象环生，总算没有酿出溺水亡人的大祸，让我们几个同学稍稍松了口气，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后果很严重。果然，事后我们提心吊胆地被老师火急火燎带回学校，作为违反校纪校规的反面典型，当天下午就在全校进行了严肃的通报批评，责令我们作出深刻检讨。下午放学后，我被早已听到消息的父母抓着跪在祖宗牌位前，母亲“竹笋炒肉”伺候，就这样一直跪到了深夜。最后，大字不识的父亲讲了最有文化的一句话：是祖上积了大德，让你闯过了鬼门关。算是为这件事作了最温情的注脚。

从此，这成了我一段无法抹去的灰色记忆，不愿再提及。与死神不期而遇，让我过早经历了那种生死瞬息、安危悠忽、祸福不定的人生无常，直击灵魂，震撼心扉，挥之不去；与洪水搏击，同死神共舞，让我猝然感受了，那种千钧一发、命悬一线、岌岌可危的人生绝境，提之惊心，念之后怕，无法释怀。还有年少张狂后的挫折与遗憾，面对危局时，虽有扶危帮困之勇，却乏解难破局之能；虽浑身解数，但徒劳无功。如此种种，思之惆怅，想之喟然。

（三）

时光似水，逝者如斯，弹指间花样少年已逾天命，往事重温，别样情怀，深深感慨：只有经历过生与死的人，才会懂得人生真正的意义。

岁月碾落尘埃，和风拂去阴霾，人生长河，浪花朵朵，助人是一种美德，救人是一种本性，度人是一种修为。有人从助人中得到心灵的慰藉，有人在救人中获得人性的顿悟，有人在度人中实现人格的升华。其实，人生的厚重正是人性、人格、人品的多重组合，需要人生的阅历来不断点缀色彩。

时光不语自清浅，岁月无言亦安然。四十余年前我曾经的这段往事，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驱散了灰暗，平复了情绪，荡涤了心灵，逐渐安静释然。现在，再来还原这段惊心动魄的过往，不免有些心潮澎湃，但更多的是感到欣慰：懵懂少年时无知无畏，仅凭自己熟悉水性的一份自信，内心深处的一种本能，却拥有众人皆惧我独往的勇气。正是这份初生牛犊的本真，虽然不觉中给自己平添了死亡的危险，却也无形中给遇险者增加了获救的希望。我也更加觉得庆幸：舞勺之年即见证生死考验，与死神擦肩而过却能劫后余生。由此，体验了生死抉择的人性光辉，感悟了向死而生的人生真谛。这无疑是我这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