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雄文
最后一缕晨雾织就的蝉衣褪尽时,神农谷像“海棠睡足东风晓”的女子,露出了未曾任何雕饰的容颜,任我贪婪的目光追逐与摩挲。
属罗霄山脉中段的峰峦淌着浓翠,一层叠着一层,将神农谷紧紧包裹,也将尘世的喧嚣隔绝于悠渺之外。神农峰以海拔2115.4米的雄姿浮在远处云端,向幽谷投来深深一瞥,似乎即将抛却“湖南第一高峰”的殊荣,离大地而去。它巨人般的瞳仁里,必定映出了一幅壮阔画面:更远处的井冈山、八面山和武功山拔地而起,像倒海翻江的巨浪,分别从东、南、北面咆哮而来,粗野冲撞神农谷所在的万洋山,又最终以巉岩峭壁一笑相牵,融入湘赣边境逶迤的群峰大家族。
(一)
此刻,万重山峦呵护的神农谷粗犷而野性,草木、溪涧、怪石、走兽、禽鸟乃至露珠和水滴,无一不无拘无束,自在自得。“野”源自大自然将其置于幽僻边界的格外恩宠与眷顾,也出自它们魂灵的率真与自由,像以往亿万斯年走过的日子。绵延十数公里的深谷上下,荫覆成千上万亩原始林木,即便眼下秋意已浓,苍翠依旧肆意奔淌、漫溢。空气里满是隐匿无形,却湿润甘甜的负氧离子,令我似乎跌入一个以天地为容器的氧吧,深吸几口,五脏六腑便无不熨帖起来。
马尾松、毛竹、木荷、三尖杉、枫香、花榈木、厚朴和榉树等是最寻常的,它们是谷中世居者,延续着祖辈的血脉,像得道高僧般餐霞饮露,淡泊宁静,来于泥土,又复归于尘泥。难得的是因人迹罕至,谷中崖壁深处某些角落,还隐着银杉、冷杉、南方铁杉、华榛与南方红豆杉等古木群落,树龄多为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它们群居而处,居处便像山外人类的村落,撑着华盖挺向天宇者,都是清一色沾亲带故的族亲,起源于同一个先祖。不同的是,村落除了鸡鸣狗吠,还时常有柴米油盐与家长里短的吵嚷,而古木群除了百啭千声的鸟音与自去自来的云雾,从来都安谧闲适,像遥远的太古时代。徘徊横柯上蔽的树荫下,我似乎能听见每株古木根部深入泥土的吮吸,能听见每片树叶伸向风中的微笑,也能听见自己相遇恨晚的心跳。
古树们的先祖曾遭受第四纪冰川运动浩劫,同时代生物大多已遭满门灭顶之灾,再无血脉传承,如流星般消失在时光深处,只遗下永恒怀想,而它们的先祖因处于重峦幽谷得以躲过劫难。神农谷又名桃源洞,桃源是陶渊明笔下避祸之地:“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神农谷也曾是避难之所,只是躲避者为植物而非人类,但性质一样,名之桃源洞便颇相宜。
劫后余生的银杉、冷杉们“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后代们成为植物中的大熊猫,为人类古生态学、古生物学和古气候学等方面研究提供了珍贵的科学依据。它们倒并不在意这份人类夸耀不已的殊荣,安守窄窄一方天地,与卑微的灌木、藤蔓和苔藓睦邻而居,悠然看云起云落,日落月升,而不管“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在一株树龄1200年的银杉前,我肃穆而立,似乎真切触摸到了时光深处的刻痕。
(二)
林中鸟兽也是野性的,能自在踱步、发呆、跳跃与啼叫,未有丝毫“锁向金笼听”的苦楚。此刻,一只画眉在我身边的枫香枝叶间鸣唱,高亢、激越、奔放,是饱含激情,极富韵律的歌者,将我的思绪带向了广袤蓝天与最惬意的自由。幽谷间回荡它曼妙的歌喉,反而更清幽了。它全然不知我的贸然闯入与偷听偷窥,或者早已知晓,不屑搭理而已。
苍莽峰峦与林海间,还有水獭、金猫、云豹、水鹿、林麝和穿山甲等出没。不过,它们多半行踪隐秘,在我与它们可能遭遇时,早钻入灌木丛,拐向另一方向。它们是林中自由的王者,最厌恶人类贪鄙的目光。黄腹角雉为中国独有的鸟,极善在荆棘丛生的林地奔走,常以蕨类和植物的茎、叶、花果为食。它们与银杉一样稀罕,是鸟中大熊猫,因人类的贪欲,已濒临灭绝。2022年,谷中红外相机拍到了几只黄腹角雉的行踪,虽属“不道德”的偷拍,却给人以发现华南虎般的惊喜,神农谷也又一次坐实了避难的桃源之名。
我正为林木幽深,没能相遇仰慕已久的黄腹角雉,一窥其遗世独立的风姿惋惜时,不远处灌木丛蓦地传来鸣叫,清脆响亮,颇为悦耳。随后,附近响起“吱吱”应和声。我急忙蹲身,隐在一株粗硕榉树后,屏住呼吸,像影视里的游击战士,目光朝声源处探寻而去。灌木丛顶端,立着一只红嘴相思鸟,小巧玲珑,似乎比家鸽略小。羽毛色彩却比一身灰暗的家鸽丰富多了,头羽呈稍稍沾黄的橄榄绿,背部和腰身为暗灰橄榄绿,尾羽则有明显的淡黄端斑。
这是一只雄鸟,而不曾现身的应和者必定为雌鸟。它们旁若无人,自由对鸣与表达,似乎整个神农谷都是它们的。事实上,这茫茫绿海除了偶然踅入的我,也的确无人,眼前的林木、荆棘、绿荫、花香与最纯净的空气,都属于它们。我无意间偷听了一场“夫唱妇随”的私房话,虽不懂其意,心情愉悦之下,却不免有些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