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丽娜
鲁迅在《破恶声论》中写道:“不合众嚣,独具我见。”刘克胤一入行就站在高处另辟蹊径,在旧体诗的天地里不断进取,不断超越,是当代旧体诗之幸。读他的旧体诗,总给人感觉一股清气、一股奇气、一股风云气,从字里行间跳脱出来,令人娱悦,令人激动,令人不忍释卷。
一、清气
清·熊士鹏说:“诗,清物也。” 清物乃指世间一切纯洁清明、清雅高尚之事物。于文人而言,清琴一曲,清茶一杯,清襟一敞,清韵一抒,无不一个“清”字使然。清脱超然于尘,清旷洒然于世,是诗者的最高境界,也是诗意之所在。
我最初读到刘克胤的旧体诗是在2016年,那时他担任一县之长,我在《中华辞赋》做编辑。中华诗词研究院的朋友推荐我看看刘克胤的旧体诗,且谨慎地说,可能有悖于你选稿的标准。我答复,寄来看过再议。根据以往的经验,官员常在各种工作报告里浸淫,诗能好到哪去?然而,这次我的结论下得太早。翻看厚厚一叠诗稿,一股清气扑面而来,让一天审稿的疲惫全然散去,也让一段时间得不到好稿的烦躁一扫而空。
刘克胤的诗以格调清而取胜,这源于生养他的那片土地山川。他出生在汨罗江畔的楚地,得到湖湘文化的熏陶与滋养,那位“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的三闾大夫,想必对他精神的引领有着深刻影响。
且随他一起去《郊游》:“金乌栖身暖,野风贴面亲。出城二十里,阡陌候知音。菜花切切意,蜂蝶拳拳心。闲田草竞绿,远树鸟嬉春。念此一生世,难为抱朴真。开眼误时令,入耳多乱闻。今日安所在,醉卧杨梅村。潺潺东溪水,悠悠九天云。”好一幅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清风拂面、凡心出尘的美景图。去《东山》:“幽径八九里,夜深梦引路。云中闻鸡犬,时人未知处。天开鸟鸣欢,道高树中树。居者六七家,绿荫绕绮户。世袭渔和樵,欣然朝与暮。风雨自去来,春秋悉礼数。早起拜神旨,驱驰浑不顾。笑问客何为,相偕品清露。”俨然走进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怎不令人流连忘返。去《远村》:“金秋适我意,远村道道弯。一路察民情,兼得亲自然。他乡闻荒芜,此地别有天。山翠水澄碧,白墙青瓦连。家家乐耕牧,鸡犬各相安。人来不外道,四季无闲田。老者多讲古,礼俗世所传。幼者皆知学,熟读诗百篇。睦邻解风谊,卮酒每见欢。笑言新气象,实乃复千年。”古风习习,礼仪敦敦,岂止是中华文脉在穷野荒村承继?亦或是远古文明的庚续。没有赤子情怀和对那片土地的挚爱,恐难写出如此撼动心灵之作。
这类诗在刘克胤2023年出版的《自得集》中约占八分之一,包括“洁身无重负,来去水云间。”(《白鹭》),“不问风去来,但留云一坐。”(《野塘》),“秋风起原野,落日照参差。”(《临川》),“有竹自来风,四时得清赏。”(《南园》),“风来知脚力,月出见冰心。”(《不送》)等等,我感受到的是《楚辞》中的“清正”之气,《古诗十九首》中的“清朴”之气,还有唐诗里的“清奇”之气。这正是诗词美学的最高意境。
二、奇气
“奇气”是指不平凡的气象,在古诗词中屡见不鲜。魏晋时期的文学作品以“奇”融入创作,形成一种风格,高标独立,超拔于世,对后世影响很大。作品中的“奇气”,是作者不拘绳墨、犹得神助的灵感突发,是创造性、独特性的具体体现,是作品最具艺术魅力之所在。
刘克胤的诗看似平淡,实乃出“奇”,让你兴趣盎然不由自主地走进他的精神世界。
登《崀山》:“欲览众山秀,直飞绝顶上。云海数佛螺,但见生无象。”“佛螺”原指佛祖的旋屈螺纹状的头发,借指盘旋高耸的峰峦。“佛螺”一词古诗中不多见,今诗更为鲜见。此诗先实后虚,是“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从玄虚无形之中,所悟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眼前平常景,人见之不能道,作者却平中有奇思,见奇意,这是智者在静观中所达到的异境。登《绝顶》:“山色遵时令,秋风惜晚妍。吟诗心不老,及顶人欲仙。鸟瞰千重浪,神游万里天。夜来星作伴,相视好谈玄。”与星为侣,谈玄论道,神思遐迩。万物皆有灵,与大自然对话,与宇宙对话,这种“奇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入寺《答僧》:“一路花无主,半山云有根。久睽清净地,终是陌生人。笑我非同类,为何远俗尘。但言天欲暮,不觉入林深。”意境空灵、蕴藉不逊古人。“终是陌生人”最地道也最无奈。诗人有官在身,虽常来清净之地,终不得遁入空门,只好说是“陌生人”。结句言彼意此,委婉含蓄,深得诗之“三昧”,引无限遐思。游园《偶遇》:“园中,野峰、青蝇像两位绅士分坐一白菊左右,安然自得,静享秋光。白菊金光照,十月情满园。和风拂笑靥,馨香迷醉仙。同道不必请,相知心更欢。待见何须问,共席开秋筵。蜂独爱清赏,蝇自品安闲。世上多奇趣,悠悠看大千。”拟物之诗写得如此青晏熙然,别有一番情趣,不觉想变成其中一员,而感知人以外的未知世界。真是奇思奇趣!再者如“海作雷霆语,天边潮有信。”(《海念》),“多少痴情话,瘦成野菊花。”(《情话》),“青春成逆旅,白发吐芬芳。”(《同室》),“野灶分微火,愁云罩冷烟。”(《讨薪》),“品茗天下水,问酒洞庭湖。”(《夫子》),“鱼虾开眼界,欢喜上层楼。”(《内渍》)等等,皆是奇绝之句,自见“清和宕逸之趣,缥缈灵变之机”,委实耐人咀嚼。我只能说此乃非学所致,不可刻意求之,唯有“神遇”而得了。
三、风云气
风云气一语,出自南朝钟嵘《诗品》,其点评晋代诗人张华时,曰张诗“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北京大学教授谢冕先生亦有“诗人当有风云气”之语。诗中充满风云气,多与作者性情和品格有关。刘克胤身上有着湘人质朴率真的血质,不屈不挠不媚俗,遵从本心,特立独行,他的旧体诗因此也硬朗、冷峻,读来不能不令人血脉贲张。
看《斯人》:“今世结尘缘 ,还生何足惧。纵情山水间,无意学鹏举。经年气不衰,行坐忘时序。夜深或高咏,自觉与神遇。”佛曰:成住坏空,人生短长,并无别事。俗子在世,要的就是“斯人”这份坦荡、这份自信,而这份坦荡与自信来自于《自得》:“怀璧原无罪,开襟不染尘。天心怜赤子,铁血铸青春。夜入柔肠断,诗从曙色新。一生聊自得,谁复听风云。”此诗还有一小序,曰:“吾入公职三十多年,闲暇时特立独行于山水之间,犹爱夜间沉吟……”融入山水,坐看云起,偶有所得,忘乎所以,这何尝不是人生至境!看《世风》:“茫茫何所顾,浊气四时熏。独醉名与利,鲜不昧良心。烂絮藏其里,金光耀其身。迎面逢怨鬼,漠然置罔闻。唯己尊至上,目中无亲伦。敲骨当柴火,拔毛造寿衾。殷勤劝守节,未知果是因。理屈气还壮,声高勿由人。胆敢灭天道,公然辱众神。浮生寄一世,罪孽自难陈。今我枉怀忧,清宵作苦吟。群英废寝食,但可使清淳。”世风如此,世人见惯不怪,刘克胤却逆风而行,敢于直言,是公民的良心使然,更是公仆的责任与担当。其中“敲骨当柴火,拔毛造寿衾。”之语,入骨三分,警醒世人。诸如此类的作品还有《矿难》等多篇。社会多元,怪象迭出。作为诗家,是做一只视而不见、只知歌咏的画眉,还是做一只催人警醒的逐木鸟?刘克胤选择了后者。看《弃田》:“先祖开良田,稼穑两相欢。千秋命根子,子孙代代传。一朝忽空置,四季任其闲。荣枯皆杂草,昼夜向谁言。税赋诚已免,今夕非旧年。农夫犹苦笑,不肯道辛酸。”这是当今农村一个令人忧心的普遍现象。无悲悯,便无诗人。刘克胤长期在县区工作,能掌握第一手资料并以诗警世,未必他的内心就不感到一股酸楚?
刘克胤的旧体诗创作始终注重从现实的泥土中汲取养分,力求“为时而著,为事而作”,这应该缘于他对山川的爱,对苍生的爱,对家国社稷的爱。这是大爱所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