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平
插田,也叫秧娘娘出嫁。在我们攸县,插田曾是一个重大的民俗节日。有句很流行的俚语:小孩盼过年,大人盼插田。
太穷了,常年不见荤腥,小孩们都盼望过大年。到了过大年,家家户户都要买一些鱼、肉等荤腥食材。物质贫乏,年味却是浓浓的。远亲近邻,都互相请吃年饭。备办的菜品,除腊月三十日过大年全家团聚吃一餐外,全留着请客。自己不吃,没事,但不能失了情分和脸面。
被人请吃,都能理解主人的苦衷,看着满满一大桌菜肴,馋得流口水,但也要假充斯文,只可伸出筷子尖儿夹一点点。主人特别善待小客人,深知只要把小孩伺候好了,父母会比吃了什么都高兴,尽挑着好吃的菜给小孩吃。孩提时代,我成天盼过大年。过罢大年三十,又盼有人请吃年饭。但娘怕我不遵礼数,贻笑大方,并不是每次都带上我。我便时刻侦察她的去向,屁颠屁颠地跟着她,紧盯不放。
而大人们只有在互相帮工插田时,才不用讲客套,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远比过年实惠。故又有“大人盼插田”之说。
插田时节的主菜是米粉肉,猪肉切成约四指宽、五寸长、半寸厚的大块儿,蘸上糯米粉,放入大甑蒸熟后,大盆装上,搁在餐桌中央,热腾腾、香喷喷的。几个月都没吃荤腥了,肚里慌得很,迫不及待地夹上一块,筷子颤悠悠的,大口一咬,齐整的肉块成了月牙状;咕咚一声吞下肚,酣畅淋漓。
晚餐酒足饭饱后,主人还给每人送两块米粉肉带回家。每块肉的肥、瘦、轻、重,难免有差异。主人怕人怪罪,说些闲言碎语,便用棕叶串着,挂在大门的柵栏上,各人自取,好坏凭手气。
从前,早稻和晚稻套着栽插,叫间作。待早稻快孕穗时,在行距间栽下晚禾。收割早稻后,再培育久未见天日病恹恹晚禾。故栽插早稻的行距稀,约1尺2寸左右。退着身子插,跨开双腿,身子前倾,头几乎快贴着泥面。左手握着秧苗,边用拇指从中剥出三至四根,传递到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尖间,瞄着前面插下的禾,一蔸蔸地插下秧苗,且插且退,遂成行。
每次插四蔸禾的宽度,从田头插到田尾,叫一“二”禾。先由一位高手在田正中插一“二”禾,作示范,叫“签二”。虽然男女老少都能插田,但要在浩浩渺渺的水田间将这四行禾插得笔直、行距均匀,难度很大。乡间俚语:“四蔸禾,两根线;学不会,教不变。”“两根线”,意指胡琴;“四蔸禾”,即“签二”那四行禾。意思是说:这两件事,若没有很高的悟性,是怎么教也学不会的。
待“签二”的师傅插了丈许远,人们便纷纷伴其左右,一字儿排着,跟着插秧。波光粼粼的水田里很快就绿了一大片。
五代后梁时期名僧契此的《插田诗》,将插田的情景描绘得很形象:手把青苗插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14岁那年,为了在生产队挣工分糊口,我半途辍学回家,正赶上春耕大忙。春光明媚,燕子在低空中穿飞。男女老幼你追我赶,扁担悠闪悠闪地往田里送土粪。几个老农舞着鞭子赶着牛犁田。田里溅起一串串水花。一群群八哥在掀翻的泥坯上跳来跳去觅食。待一垄垄绿油油的秧苗有五六寸高,便开始扯秧。
扯秧是插田的第一道工序,人们一窝蜂地拥下秧田。水花四溅,一片哗哗哗的洗秧的声音。扯几把秧,品齐、洗净,扎成一束,为一支秧。有佼佼者即兴表演:扎好一支秧,高高地向上空一抛,即弓腰再扯。空中的秧苗还没落地,第二支秧已洗净扎好,又抛向上空中……如此循环,这叫扯“枫树落叶”。看者眼花缭乱,连连惊叹叫绝。
乡间俚语:不会唱戏的担箱(挑唱戏的行头),不会插田的担秧。我乍学干农活,扯秧、插田都不会。牛二便吩咐我:“你去担秧吧。” 担完了秧,叫我跟着牛崽、猫眼两个小调皮蛋去学插田。
耕作技术早已发生变革。废除间作,实行连作——割上早稻,将田重新垦翻、耙平,插上晚稻。水田里已用划行器划好了行,用不着“签二”了。改退着插,为向前插。身子向前躬着,眼睛瞅着辙印,将秧苗插在一个个“十”字上。水稻连作的行距很密,一般为方六寸,没有脚板长。怕踩坏了禾苗,边插秧,边小心翼翼地从稀泥巴里拔出腿往前移动。
我插不到十分钟,腰杆就像快断了一样痛,就要直起腰喘气。很快,他俩就插到我前头了。牛崽他们自小就在队里挣工分,练就了一身好功夫,猫下腰就不直起来,一口气插到田的尽头。我被他俩丢得越来越远。有人路过,他俩就拿我调侃:“喂,你见着黑狗(我的小名)哪里去了不?”
路人哪知他们讲鬼话,翻着白眼答道:“黑狗不就在你们后面嘛。”
他俩哈哈大笑:“哦,离那么远,咋能看得见他呢。”
我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