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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正平
小山冲口那棵大梧桐树,高五丈余,枝繁叶茂,像一把巨伞。树下两间小土坯房,是黑牯和孙猴的家。树上搭着许多鹊巢。
黑牯比孙猴长两岁,皮肤黝黑,身子壮实。孙猴是个孤儿,喜欢爬树,且瘦。两人从小就在一起耍,孙猴老屁颠屁颠地跟着黑牯,上山摘野果,下河摸鱼虾。
那时,生产队按月发放口粮。孙猴管不住自己的嘴,不会计划用粮,一个月的口粮,不到半月就吃完了,剩下的日子到处蹭饭。到了快要吃饭的时候,他就爬上高高的梧桐树,搜寻谁家冒出了炊烟。每当梧桐上的鸟鹊扑楞着翅膀,嘎嘎大叫着射向天空时,全寨子人的心都紧绷起来,知道孙猴要来蹭饭了,慌忙拴门。自家都不够吃,拿什么给他吃呢。
只有黑牯的娘,从不嫌弃他,见他来了,即往正在瓜菜熬粥的大锅里添一瓢水,拉着他去洗头。光溜溜的小脑瓜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鸟屎,邋遢死了。
孙猴渐渐长大了,知耻了,将每月的口粮匀着吃,不再去蹭饭。九年后,分田到户,黑牯已娶了媳妇生了娃,孙猴仍是光棍一条。两家的田都在屋后的小山冲里,两山夹峙间一长溜梯田,都靠着冲尾那口山塘蓄的水灌溉。黑牯家的田在冲尾,下面就是孙猴的田。
冬去春来,梧桐树的树梢绽出星星点点的蓓蕾时,人们都忙着耕地了。孙猴没有牛,好些天后才从姑父家借了牛。他牵着牛,掮着犁杖,带上锄头去犁田。田里无水,板结的土块犁不动。他将牛拴在田边的小树上,沿着山圳直上,去冲尾的山塘放水。一路走过,黑牯这家伙总快人一步,田里已插上了禾苗,蓄着很深的水。登上塘岸,傻眼了:塘已见底,只有稀泥巴,果然水已被黑牯放尽了。他怔了怔,便从上到下挖开田埂,把黑牯田里的水逐丘匀着放下去,只留着浅浅的一掌深的水养禾苗。梯田的田墈很高,一道道流水从田埂口奔泻下来,如小瀑布,水花四溅,哗哗作响。
正挖着田埂,黑牯噔噔噔地跑来:“你咋挖我田里的水呢?”
孙猴涎着脸儿乞求:“哥,匀出些水让我把田犁了吧。”
久晴不雨,泉水断流,塘已蓄不上水。如果老天不睁眼,仍不下雨,插下的禾苗也会旱死。黑牯板下脸:“你净想好事,不行!”
呼啦一声,拴在小树上的牛挣断绳子跑了。他飞跑着去追,跑得气喘吁吁,好一许才把它牵回来。姑父只允许将牛给他使用一天,他心急如焚,好话不管用,只有强行,仍举起锄头劈向田埂。黑牯飞起一脚,朝他屁股踢去,他摔了个“嘴啃泥”,田里砸下一个长长的水洼,他几乎成了个泥人。
“塘管着全冲田的水,不是你个人的。水全让你放尽了,我不要吃饭?”他一骨碌从稀泥巴里爬起来,又去挖田埂。
“饿不死你。没饭吃,仍来我家蹭。”黑牯去夺锄头。孙猴一锄头扫去,“咔嚓”一声,黑牯的胳膊断了。
恰碰“严打”,孙猴因故意伤害罪获刑一年零四个月。
孙猴入监后,一年、两年、三年……黑牯瞅着家门口的梧桐树花开、花谢、果熟、叶落,心里透过一阵阵悲凉:这家伙咋还不回来呢?
秋去冬来,寒风呼啸,天下着冻雨。黑牯旧伤发作,隐隐作痛。他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梧桐树的落叶,如漫天飞舞的鸟群,不禁骂道:这家伙出手真狠!这天下午,他脱了衣袖,往旧伤处贴膏药,厚门的木门吱呀一声,半开了。寒风夹着细雨扑面而来,裸露着的右胳膊冷飕飕的。他当是老伴,喝道:“快进来,关上门。”
孙猴畏畏缩缩地走进来,瞅着他右臂上的胶药,一脸尴尬:“哥,咋还没好呢?”
虽然这多年都在后悔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太横蛮霸道,吃了苦头,还叫孙猴蹲了监,但拉不下脸,他冷冷地答道:“幸亏命大,没被打死。”
孙猴两眼泪汪汪的:“真对不住哥,小时候在你家吃了那么多饭,不如去喂条狗。”说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钞票,塞给黑牯:“这是给你的赔偿。”
当年法院的判决书上还有一个民事赔偿的条款:医疗费、误工费等。他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钱呢?这些年间,他一直欠着这份心债。他释放后,即在监狱所在地那个城巿打工,凑齐这笔钱。
“还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干吗?”黑牯心软了,大手一挥,挡了回去:“打工来钱快,你还是去打工,多积攒些钱,该讨婆娘成家了。到时候,哥也给你帮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