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缸里的惜粮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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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配图/左骏

    仇士鹏

    儿时,米缸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管家。它头戴白色的尖顶帽,常常搬张凳子,坐在厨房最显眼的地方。它只喜欢人间烟火,从不关心风花雪月,人脉也很简单,只有炉灶和它偶尔聊上几句。

    米缸看着敦厚,却并不称职,常会放松警惕,于是米中冒出很多一拱一拱的小肉虫,也有长着黑色甲壳的,爬起来飞快。“这还能吃吗?”“怎么不能吃?”父亲把米摊在簸箕上,站到太阳下,迎着风不断扬起、簸动着,用嘴呼呼地吹去尘土,再用手把虫子都捻走。而米在一次次的起飞中,全身裹满了阳光的明亮与温暖。把它倒回米缸后,双手插进去,随意揉搓,殷实的幸福感在指尖被反复地倾诉。

    然后我就猛抓一把米,偷偷去喂鸡。

    那时候,我很喜欢看它们争先恐后抢食的场景,心中颇有满足感。但这很快被父亲发现了,因为鸡不懂得珍惜,可能吃腻了,后来仅仅啄一点点,就四处溜达去了,留下一大片米,成了铁证。

    父亲很是心疼。某次,他望着被鸡踩到土里的米粒,默不作声,叹着气,抖了抖烟,转过头来望着我,撇嘴、眯眼、垂着皱纹,一直望到我纠缠在一起的手互相撕下了一片指甲,才收回目光。当时,他并没有批评我,本以为我会感到羞愧,就此住手,没想到一个月后,我居然掀开了米缸上的盖子,把一只鸡抱了进去。

    这是我最喜欢的母鸡。它在里面啄得非常欢快,不多时,鸡嗉子就鼓了起来。突然,门外传来了父亲的车铃声,我急忙探着身子想把鸡抓出来,结果它竟用翅膀拍打我的手,反复躲闪,还恩将仇报地用喙攻击我。我正束手无策时,却发现缸里多了一泡鸡屎,黑乎乎的,极为显眼。

    一股怒气顿时直冲头顶,我不管不顾,双手齐下,和它就像两个武学宗师对战,指抓掌击,乱打一气。

    直到,咣当一声——米缸倒了,米瀑布般倾泻而出。

    “什么声音?”父亲的吼声和脚步声迅速逼近,我一动不敢动,倒是母鸡,咕咕地嚷着,冲出门去,正好撞见父亲,被他一脚踹开。等我支支吾吾地把事情交代完后,还能听见它不停地叫唤。

    父亲脸色通红,瞪着眼睛,就在我险些哭出来时,他却转过了头。先把没沾到土的米都倒回去,然后拿扫帚把地上的米堆起来,用手捧到簸箕上,再蹲下身子,一粒一粒地捡。

    老家的地是泥地,沙子、砾石俯拾皆是。父亲一边掸着,一边捡,每每挪动身子,都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像是疲惫的轻哼,也像失望的叹气。但无论如何,瞟都不瞟我一眼。

    我有些心慌,也不好意思干站着,蹲下身,沿着墙一粒粒地捡米。那天,我俩饿着肚子捡了很久,才把米捡完。“今天就吃这个。”父亲终于开口了。我有些不情愿,但只能憋在心里。父亲把簸箕塞给我,“今天的饭你来做,不管你做得干不干净,我都能吃下去。”

    印象中,我用了整整两桶水来淘米。一直到我的手都泡白了,和大米显出同样的颜色,我才放心地把米装进锅里。但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吃到了碎石子,刚站起身,父亲拦住我:“你吐给鸡吃去,这才能用来喂鸡。”

    等我吃完饭,父亲把我碗里的米粒刮进他的碗里,边吃边说:“你没有种过地,不知道这米来得有多辛苦。你看,你舍得用米去喂鸡,是因为它是你养大的。我们家的米都是你大姑送的,那每一粒米也是她一株株种出来,亲手养大的。她没舍得卖,都带来给你吃了。你上次还说她看着老,还不是因为天天下地,风吹日晒的。她要是知道你这么糟蹋米,不把她的心血当一回事,得有多心疼!”

    我走到米缸前,下意识地把手插了进去。它依旧那么热情,紧紧把我的手攥住。我恍然意识到,米的温暖,不仅来自阳光与大地的馈赠,更源于种地人用滚烫的汗水日复一日的浇灌,所以米才如此香甜、扛饿。只一碗,就能支撑人半日的劳作,一碗接着一碗,中华文明便有了上下五千年的赓续。

    如今,米缸早已破旧不堪,空荡得仿佛灰尘落下都有回声,但上次搬家、大扫除时,我仍把它留了下来。只要望向它,我就会想起父亲的教诲,让我学会珍惜与节约,学会感恩与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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