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像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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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肖 斌

    每当早晨我刷牙,蹲厕所里吭哧吭哧地咳的时候,总会想起父亲。那时候父亲每天都很早起来,在老房子小餐厅的角落里,对着垃圾桶先来一袋烟。他抽水烟,抽完烟,他到厕所刷牙,就是吭哧吭哧地咳。

    像几乎所有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一样,儿子与父亲之间,有着鲜明的、难以逾越的代沟。我、我的朋友们,所有的儿子与父亲之间,没有一对是关系处理得好的。小时候儿子被父亲打是家常便饭,长大了父亲看儿子个头比自己还高,一般不动手,但骂那是雷霆震怒。

    我家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是男丁,只有两间卧室。父亲一个人占一间卧室,按道理我应该与父亲一间房,但我不干,结果就是姐姐妹妹和母亲三个人挤一张床睡,旁边是我的单人床。电视机原本只有一台在客厅,三位女性追爱情片,父亲只要看战争片。他人单势孤,偶尔争赢,也没人和他一起看。父亲下决心存了钱,为自己买了一台小一点的电视机,放在他自己的房子里。他在家里的空间就两个,一个是他睡觉的房子,一个是小餐厅的角落。他不是独自在他房子里看电视,就是在小餐厅角落里抽烟、喝酒。

    跟我一样,父亲的朋友非常少,常来我们家的是吉叔叔。来了,也是他俩坐在小餐厅角落里两张木头矮板凳上。父亲有几支水烟枪,他们抽几口水烟、喝两瓶啤酒。父亲很早把白酒改为啤酒,当时啤酒比白酒要贵得多。所以吉叔叔来我家,主动不要啤酒,他喝白的就行。父亲于我而言更像一张白纸,我们没有过沟通交流,我完全不知道他的理想和现实。我看到的只是他在家里的情况,看到他坐在小客厅黑暗的角落里沉默,沉默久了,就垂着头在那儿发出均匀的鼾声。

    厂里有单身楼,在我的强烈反抗之下,管厂里房子分配的父亲,终于给我在单身楼弄了一个住处。他给我弄的这个房间别人不好提意见,毕竟我家孩子多,又有男孩女孩嘛。更主要的是我这个房间靠男厕所,男厕所的特点是男的撒尿对着墙壁撒,年深日久,一墙之隔的这边墙壁也浸出了尿迹,没人肯住,我爸把它当杂物间,放公家的床铺、书桌、椅子、扫把之类的杂物。我搬出去了,姐姐妹妹跟我一样高兴坏了,原本四个人一间房变成三个人一间房了。

    母亲说过她和父亲的相识。当时她十几岁,不懂事,舅舅他们也没见过世面。父亲从株洲去到涟源外婆家,穿着没五星的军装,又提了很多礼品,母亲娘家人都懵了,不知道父亲是个什么官,就跟父亲结了婚。

    我和父亲要不不说话,要不就是吵架。他去世之前有次我在单身楼下修自己的摩托车,他来了,我们没想到会在这儿见面。我喊他一声“爸”,忽然,他本来严肃的脸上布满了笑,每一条皱纹里都是笑意在荡漾,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笑容震撼了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成那个样子。他历来重男轻女,可他看得最重的这个儿子毫无建树,至今一事无成。如果他是一本书,真的很抱歉,这本书我从来没有翻过。这书静静地摆在我血缘的上游,随波浪轻起轻伏,我从那里来,没有它就不会有我。

    1998年父亲离世,葬在石峰区福寿陵园。如果把父亲的年龄定格在他离世的年龄,现在的我,比父亲只小9岁了。我们三个孩子现在两个在外地,做不到每年清明回家扫墓。

    父亲名叫肖求生。我的身体是他给的,我的性格、弱点,处处有父亲的印痕。父亲早年离开家乡独自来株洲工作,爷爷奶奶去世早,我没有见过。我在株洲出生,所以父亲对于我就是大树的根,仿佛地气,烘托着、缭绕着我,尽管看不见,却时时感觉得到这地气从我的骨头里、为人处世里升上来,弥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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