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我住在一座河流边的城市。
一旦遇到清明、端午、中秋、春节,我便喜欢独自来到河流边怀念。水汽氤氲中,适合把眺望的目光投向上游,那里有我生命的源头。在河流的上游处,一个孤舟蓑笠翁,在江上垂钓。那是我的外祖父,我和他从来没见过一面。在我母亲十六岁那年,外祖父就咽下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半年后,外祖母也跟着走了。所以,在我的生命里总觉得有一个窟窿,在那里嗷嗷待哺。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外祖父外祖母的人,打量自己的生命链条,或许是有缺陷的。外祖父外祖母的坟,就在那条河流边。后来河流下游修建一个水电站,两座瘦小的坟被迁移,挖出来尚有残留骨头的碎片,其中头颅里的牙齿还在,像是仍在呼喊。呼喊着的人中,应该有我的名字吧。
如果创造我生命的那一天,一个小小的时间节点没有跟上,或许那个生命就不再是我。一个生命就这样轻易地错过来到地球的机会。那么,这颗生命的行星,漂浮在茫茫星空,最终又会降落在哪儿?我爷爷做父亲那一年二十四岁。爷爷说,在我奶奶以前,有媒妁之言,他和另一个裹脚的女子准备结婚成家。也就是说,我的奶奶,换作了另外一个女人,这样推理下去,也就没有了后来成为我父亲的这个男人,我这颗生命的行星,不知又缥缈在哪儿的星空。
每当我面对发黄的家谱,那些蚂蚁一样的文字,像一场真相不明的叙述,像电视剧里的帝王生活逸事,大多出于对历史的胡乱想象。真实的历史,它到底隐藏在哪儿?清晰的生命源头,它又是在哪一座山峰、哪一条支流悄然改道而行?创造我生命的万千链条,一旦一个小小的链条断裂,我将不再是我。原来我降临世间的生命是那么偶然,就如一粒尘埃,它被宽容地收进太阳的光芒里,同样是偶然。生命的一切,都带着传奇与宿命般的色彩。
我对生命之源保持着一份幼稚或是虚浮的想象,是因为大部分时间,我是一个寂寞之人。这让我时常恍惚地生活,感觉都是一场假象。比如我这样发问,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我祖先的故乡在哪儿?有一天我坐在一个人流熙熙的地方发愣,灵魂卫星一样升空,我已不再是我,庄生梦见了蝴蝶。
那一年夏季,暴雨中泥石流暴发,我们跌跌撞撞穿行在一个偏僻的乡下村寨。那是我和几个远房兄弟,去寻找我们祖先的诞生地了。那一年,我睡不好觉,总觉得半夜有人喊我,恍恍惚惚爬起来回应。我知道,是长期积压的心病犯了,我这样一个顽固而执拗的人,一直在眺望生命大河的源头。那一年,我还去了黄河壶口瀑布,十几里地外仿佛就听到了瀑布传来的水声,看到了腾起的水雾,每前进一步,心就收缩一次,痉挛一回。而当我在凋敝的村寨,去寻找那早已没了踪影的先人之坟时,我失落了。我像一片飘零的树叶,来寻找它寄托的根。可根已不在,泥土里根的痕迹似乎还在。据当地村人说,我的祖先,就是四百多年前从这里启程,移民到了战乱后人烟荒芜的地方。
就是在那里,我看见一个同姓的男人,发觉他的面部表情和父亲居然神似。他突然开口说话。天啊,多像父亲的声音!我扑上前,胸口发热地拥抱了这个男人,我给了他二百元钱,他笑呵呵地连声说感谢。离开村寨,我突然感到一切是那么揪心难舍。我在这里找到了四百多年前遗落的故乡,在这里似乎破解了生命遗传的密码。
那次回到家后,我嗫嚅着把寻根的见闻断断续续告诉给了父亲。那一年七十岁的父亲,听我说一个男人和他相像,神情别扭起来。我跟父亲作出解释,在那里,还有先人们的后裔,搏动着我祖先的血脉。天底下,阳光照耀着同样的微尘。这让我对这个生活的世界,带着一种别来无恙的亲切和遥远的相思。自从那一年后,每到传统节日,我的目光就奋力穿过山峦与河流,把那里深情地眺望。
去年某日,我看到来自天南地北的一些人,来到城市大河边。他们一路走,一路停,一路看,一路问,一路笑,也一路流下想念故城先辈的泪。汪洋之下,曾经就是他们的房屋天井,胡同院落,老树昏鸦。在河流边,追溯生命的源头,生生不息的生命薪火接力,水汽蒸腾中,水光山色如梦如幻。我遥遥作揖,心生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