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仔木匠
武开龙
关仔姓吴，是远近闻名的老木匠。因为乡下人习惯将名字和职业连在一起叫唤，所以男女老少都称他“关仔木匠”。据说，年轻时候的关仔木匠牛高马大、四肢修长，阔肩窄腰、健硕挺拔。这形象气质让十里八乡的男人羡慕嫉妒，让女人朝思暮想。
关仔木匠是我爷爷的姨父，小时候常常跟随爷爷去他家走亲戚、吃年饭。印象中，我从没叫过他，爷爷教我的称呼有点拗口，小孩子叫不好，就干脆不叫了。其实，不叫他最重要的原因是怕他。
那时，关仔木匠应该有八十多岁了。他不苟言笑，牙齿洁白整齐，皮肤白里透红，和刚出生的婴儿差不多，脸上似乎也没几条皱纹。一头闪着银光的白发梳成大背头，不像其他老人千篇一律的小平头。比他年纪小的人都弯腰驼背，拄着拐杖。关仔木匠却眼不花、耳不聋，腰板笔直、健步如飞。他中气十足，只要一说话，就是聋子都会吓一大跳。
我听了许多鬼故事，小脑袋里总觉得关仔木匠不是凡人，总喜欢将他和妖魔鬼怪联系在一起，因此，我从不敢和他单独待一秒钟。甚至爷爷要我去喊他到我家吃个饭，我都只站在他家大门口大呼小叫，只要他应了声，我扭头就往家里跑。
有意思的是，偏偏关仔木匠喜欢讲故事，我喜欢听故事。怕归怕，关仔木匠的故事总是像磁铁一样深深地吸引着我，只要他一句：“那时候……”我的脚就抬不动了，竖起耳朵，大气都不敢出，缠着大人定在那里。他讲半天，我听半天；他讲一天，我就听一天，吃不吃饭、睡不睡觉都没关系。
有一次，关仔木匠在我家做饭桌。完工之后，奶奶炒了几个好菜，关仔木匠开始喝酒。我心想，今晚是个听故事的好机会，可关仔木匠一直喝到人家都灭了油灯，我的眼皮都打架了，都没有讲故事的意思。我终于熬不过了，爬上床。刚刚钻进被窝，关仔木匠一句“那时候……”让我顿时眼睛发光，睡意全无：
“那时候，我还是学徒，跟我师傅在地主长生家做猪栏门。完工那天，长生自己有酒有肉，先吃了。我和我师傅就一块豆腐打汤，一碗辣椒炒豆渣，一碟霉豆腐，一盘白菜。师傅很生气，又不好发作。吃完饭，天黑了，长生把门一关，睡觉去了。师傅空手走前，我挑担走后。没几步就到了猪栏旁边，师傅停下来，扯下罗布头巾，将一端递给我，要我放下担子站在猪栏里边，师傅自己在猪栏外边。师傅要我拉他进去，可我不管怎么拉，师傅就是不进来。”
“师傅做什么，不懂也不能问，这件事我一直是个疑问。半年后的一天，师傅叫我去长生家吃饭。这餐饭鸡鸭鱼肉堆盘满桌，师傅喝了个二醉。长生满脸堆笑，央求师傅解咒——原来自从做了新猪栏门后，猪娃猪婆都不进猪窝，尤其是猪娃，就是抱进去了也要逃出来。害得长生家的猪被贼偷走了好几头。酒足饭饱，等大家都睡了，师傅要长生关门睡觉，和我在猪栏边又做起了上次的把戏，只不过这一次我一拉，师傅就进来了。说也奇怪，第二天长生就托人带话说猪很听话，夸我师傅厉害。我这师傅呀……”
听完关仔木匠的故事，我思考了半天，这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是我家招待不周，今天完工的饭桌是不是就不能用了？要是关仔木匠下了咒，放在桌上的菜碗自己开裂了怎么办？筷子会不会夹不了菜？朦胧中，我还看到了碗筷在桌上跳舞的画面……最终，那晚我把尿尿在了床上。
还有一次，我端着碗正坐在大门门槛上吃饭。“那时候……”路过我家门口的关仔木匠的声音一下就把我的魂儿吸走了：“那时候，我刚出师，在张家家里做嫁妆。奇了怪，锯子拉不动，拉动了也拉不直；斧头砍不准，砍准了也砍不平；画好的榫卯斗作全乱了套。最后只能用洋钉钉，你说，我还有什么面子？最奇怪的是那天中午，青天白日，人家吃完饭就出门了，我一个人靠着墙抽烟。突然，从楼门上吊下一只脚，这脚那叫一个妙呀——笋尖般的三寸金莲。绣花鞋面，千层白底。鞋面是金银丝线，脚一晃一晃，光一闪一闪。我这人胆子大，跳上去想抓住这只脚，结果你猜——啥也没捞着！果不其然，张家女儿出嫁第三天就死了，唉，多好的姑娘，我就纳闷了，我咋就不给张家提个醒呢？”
故事讲完了，关仔木匠昂首挺胸往家里走去，我的目光一直把他送到了山坳的那边。等我回头，满满一碗饭被大公鸡全啄完了。
可怜我接下来的几天都不敢进屋子，进了屋子不敢看楼门，不敢看又偏要瞄一眼。还好，我终究还是没有见到一只穿着绣花鞋的三寸金莲吊在楼门口晃动。
“那时候，我带着徒弟在李家里建猪栏屋。一切停当，正在盖屋顶的茅草，徒弟站在猪窝前大叫：‘师傅，今天是凶日，患了千斤煞。咋办？’我一听，急了，这傻子，心里有事也不要说出来呀。好在李家走运，我脱口而出，‘千斤杀，千斤杀，有一千斤还不杀，还等一万斤呢？’李家这猪窝从此六畜兴旺，就是买头半死的猪娃也能长个四五百斤。什么原因？还不是我的断语接得好！”
这个故事是关仔木匠讲得最眉飞色舞的，也是我听得最轻松的。我总是想，当时他怎么不说“万斤杀”呢？那多好，一万斤的猪那得有多大呀，几个村子吃一年可能都吃不完……
关仔木匠讲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这些故事五花八门、稀奇古怪。断后、止血、鬼手、点穴……更是无比诡异。当然，故事的真假我无法考证，也无须考证。
很幸运，在我的童年的时光里，有一位名叫“关仔木匠”的老人曾经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