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社政
清晨五点即醒,刷了会儿微信,突然想起了母亲的两件往事,立即在QQ日志中记下。
童年时代,我喜欢看父亲傍晚在门前小河里去放鱼簾(一种竹篾编制成的网鱼工具)。那条小河叫云秋河,是从金紫峰(云秋峰)山脚下流出来的。小河弯弯,流水潺潺,有的地方清澈见底。父亲的鱼簾就安放在那些水流比较悠缓浅显的地方。次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出山,父亲就早早地收了鱼簾和鱼回家。我从睡梦中惊醒,看见竹篓中有了半篓的小鱼,有鲫鱼、鲤鱼、鲶鱼……花花白白的,煞是惹人喜爱。
有了鱼,我喜欢看母亲在厨房中煎鱼。她把鱼挤了肚肠,放在一口过了黑釉的大瓷碗中,撒进盐一抛一抛,然后让鱼浸泽一个小时。我帮母亲在土灶前烧火。她先把茶油倒进一口大铁锅中。火大锅热,油开始沸腾,油泡一个个从锅底急剧上升。母亲把鱼倒进铁锅,瞬间锅中的鱼儿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母亲拿了只网状的铁勺在锅中拨弄。厨房中立即飘漾着鱼肉油香。那种香滋滋柔柔,又清清淡淡。鱼身慢慢变黄。母亲吩咐我抽掉了两根柴,只让一根柴在灶中烧着。她不放心我,放下手中的铁勺,走到灶口,弯腰低头看灶膛里的柴火,拿火钳拨弄了一下那根柴,然后扒灰淹了那根柴。火马上小了,锅内的鱼发出愈来愈小的滋滋声。最后,鱼身彻底变得通黄,母亲这才把鱼捞起,沥干了油,倒进那只瓷碗中。
我口中的唾液愈来愈浓,等不了鱼肉降温,急急地捏了条鱼放进嘴中。我大嚼特嚼,两三下就干掉了那条两指宽的小鱼,鱼肉的香脆溢满口中。准备伸手捏第二条鱼的时候,母亲伸手拍了一下我的手臂,我缩回手。她笑着骂我:“馋鬼,小心伤嘴。等冷了吃饭时再吃。”我好一阵懊丧,口中鱼香回味无穷。
少年时代,我喜欢在厨房中看母亲出烧酒。农闲时节,在雨天,在夜晚,母亲在厨房中出烧酒,父亲打下手。他们出的烧酒不会卖,只自己喝。父亲十三岁开始种田,开始学会喝酒。他说喝酒可以舒筋活络,消除干活的疲劳,还可以除掉身上的邪湿之气。母亲说她学会喝酒是在生我大哥坐月子的时候。那时候,母亲的奶水不足,为了长奶水,祖母每天早上会炒鸡蛋糯米酒糟给母亲吃,一个月吃下来,母亲也学会了喝酒。她对喝酒的看法与父亲高度一致。可以这么说,父亲与母亲相亲相爱,辛勤劳动,上敬老人,下育子女,其心志一致,可能也与喝酒这个共同的爱好息息相关。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父亲花了五元钱,叫亲戚从安仁县城买来出烧酒的器皿——一口U型过了釉的瓷水缸,通体棕色,熠熠泛光,中间是空心的,底部两个口子。一个是进口嘴,位于小水缸的中部,联通铁锅中的倒扣木甑,木甑下面是发了酵的粘米酒糟,加热后,酒精蒸汽便从木甑的出口流向U型水缸,水缸中放满了冷水。另一个是出口嘴,位于小水缸的低处,酒精分子冷凝后变成液体,从那里一点一点滴出。整个过程,母亲认真细致地操作着,父亲则在灶前烧火。母亲时而观察木甑是否漏气,时而探手于水缸的水中试试水温,时而走近灶口观察火势。半个小时后,水缸中的水开始冒出阵阵雾气。那个出嘴口开始流出透明的液体,开始是一条细线,后来流速变慢,细线变成断断续续的水滴。流出来的水滴是酒,流进一只透明的酒瓶。滴酒的响声清脆悦耳,厨房中飘漾着浓郁的酒香。父亲站起来,凑近酒瓶嗅嗅酒,脸上漾着兴奋的笑。母亲看到出口嘴流出了酒,严肃的脸终于舒展开来,开始微笑。母亲的脸上笑起来有对圆圆的酒窝,我特别喜欢看母亲的笑脸。她的笑脸是天底下最自信的,最慈柔的,最温暖的。
当烧酒满了一瓶的时候,母亲立即换了一只瓶子去装。她找了两只白色的小酒杯出来,拿起那瓶烧酒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酒举起,面对灶台,说:“灶神,请喝我们的烧酒,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说完便走近灶门前,虔诚地倒在地上。而后,她又端起另一杯酒,走到厅堂的神台前,面对祖宗神位,又说了一句话:“列祖列宗,请喝下这杯烧酒,保佑子孙后代安康!”再把酒淋在神台的地下。
母亲说神和祖宗的灵魂是不可冒犯的,你敬奉他们,他们就会保佑我们幸福平安。每逢过节,母亲都会弄些酒食来敬奉神灵和祖宗,日常逢做了豆腐、米粿等吃食,或是蒸了酒糟,也会用碗盛了去敬神灵和祖宗。她说敬了祖宗和神灵,心里面才觉得踏实。她还说,敬神和祖宗有后福,有回报。她的子女们健康平安便是神和祖宗回报的,她的蒸酒、做豆腐、做米粿的成功也是他们保佑的。
敬完神和祖宗后,母亲倒了杯酒给父亲喝,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父亲喝了一杯后,满面通红,兴高采烈地也给我喝了一口。我喝了一小口,热辣的液体流到我的胃里,顿觉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母亲对我说,你生下来第三天早上,拜祖宗的时候,你爸爸就拿筷子点了一滴烧酒放进你嘴里,你咂着小嘴啪啪响,没有哭。我想,我能喝酒估计是在母亲肚子里就被熏陶出来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学会出烧酒的。小时候,我看母亲出烧酒的机会并不多,一年才四五回。那时候,家里粮食少,有六口人要吃饭。
母亲走了快六年了,特别留恋她给我们煎河鱼、出烧酒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