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子坟 绵延五千年的祈福与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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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群山掩映中的炎帝陵 庄严肃穆的神农大殿

    御祭古道道旁“邑有圣陵”的摩崖石刻

    钟志刚

    洣水汤汤,如千年弦歌不辍;古木森森,似万世恩泽荫庇。

    罗霄山麓、洣水河畔,炎陵县鹿原陂,是中华民族伟大的人文始祖之一炎帝神农氏的安寝之地。每逢农历新春之际,海内外的众多炎黄子孙(尤其是出生在湘赣边地区的人们)不远千万里,总会自发地来到这里。他们沿着先辈的足迹,一步一步走向心中的圣地,为始祖炎帝敬献一瓣心香,缅怀其丰功伟业,祈福民族复兴、盛世永昌。

    这一现象,百姓称之为“朝天子坟”,是一项绵延了五千余年的新春祈福与祭祀风俗。历来为炎陵民间一年当中规格最高、香火最旺、历时最长,涉及范围最广、参与人数最多、影响力最大的祭祀活动。

    “朝”者,炎陵客家方言中保留的古汉语,有朝拜、朝觐、祭祀、祈福等意。炎陵人乐于“朝仙”、“朝神”。朝天子坟,则被视为民间最为崇高与神圣的祭祀活动。

    炎帝是中国上古时期、新石器时代姜姓部落的首领,号神农氏,民间称“神农天子”。他生活于距今5000多年以前,始种五谷以为民食,制作耒耜以利耕耘,遍尝百草以治民恙,织麻为布以御民寒,陶冶器物以储民用,日中为市以利民生,制弧剡矢以御侵凌,居榭造屋以安万民,足迹遍布黄河中下游和长江流域,被称为中华人文始祖,功昭日月、德泽后世。炎帝南巡中亲尝草药为民治病,因误尝断肠草时毒发而亡,葬于长沙茶乡之尾(今炎陵县鹿原陂),坟茔称“天子坟”——后以此为基础建成华夏第一陵。

    “乾坤此开辟,千载祀频仍。”据《路史·后记》记载:黄帝“崇炎帝之祀于陈”,《轩辕黄帝传》亦载:黄帝“作下畴以祭炎帝”,表明具有官方性质的炎帝祭祀最早始于黄帝。而民间朝天子坟的历史,则可以远溯至炎帝“驾崩于长沙茶乡之尾”之时。

    自古及今,对炎帝的祭奠方式有多种,延续至今的朝天子坟仪式尤重墓祭和血祭——每逢新春时节,湘赣周边地区民众整肃妆容,自发前来天子坟前敬献祭品,宰杀牲禽,将牲禽之血淋漓于纸钱上进行焚化,并向始祖行三拜九叩之礼。华夏民族是龙之传人,若以家族、村落、社团为组织进行祭祀的,往往携龙狮队伍,敲锣打鼓,一道前来坟前助兴、叩拜。

    曹敬庄主编的《炎帝传说故事》一书说:炎陵县民间的这种祭祀活动,追根溯源,实际上是古代腊祭的遗风。

    相传今鹿原陂上咏丰台曾为神农氏族举行腊祭庆祝丰收、祭祀祖先和上天的大型聚会之地。炎帝并作《腊祭歌》以祈求丰收年景:“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远古的腊祭,后来成为祭祀神农氏的礼仪,进而演变为今天的春节,因此朝天子坟也以新春佳节前后香火最旺。炎帝陵虽历经沧桑,然此风俗不改,盛行如一。同治版《酃县志》记载:除夕日“贴门神,换桃符,办羹饭牲酒,谒神庙,祀先祖。”初一日“设香酒果,祀先祖及常祀之神。”其中包含拜谒炎帝陵、祭祀炎帝神农之俗。

    御祭(官方祭祀炎帝)有一套规整的仪式,而民间朝天子坟则可繁可简。自清代以来流传至今的民间《祭祀炎帝神农鼓词》分为“迎神”、“香案”、“初献”、“亚献”、“侑食”、“三献”、“辞神”等八个章节,多多少少受御祭流程的影响。实际上更多民间朝觐者只供奉时令食品、宰杀牲口,然后行“一跪、三拜、三叩首,敬酒三巡”之礼即可。

    康熙五十六年(1717)以岁贡任酃县训导的清代诗人黎象乾《春祀炎陵》一诗,记录了当时依据礼制分级举行的民间新春朝天子坟的情形:

    秩礼先期肃,驱车古帝乡。

    松筠晴漾影,枫脂暗浮香。

    傍陌烧刍狗,依扉筑稻场。

    民何知教稼,德自启垂裳。

    永夜闻清籁,庭燎达晓光。

    惟馨应有赫,拜舞快趋跄。

    吟咏此诗,脑海里不禁涌现斯时斯境:道旁燃烧着刍狗(古代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依门构筑着道场,殿内彻夜不熄的烛火伴随着悠悠馨香,清脆的器乐与爆竹声声伴奏着虔诚的叩拜和傩舞……

    炎陵县西三十里,桥头岭四面崭绝、叠石层层、苔迹苍苍,湿滑的石阶镌刻着久远的时光。

    这里连接着朝廷的御祭古道,也是民间朝圣古道之一。炎陵县旧属衡州府管辖,古代御祭官先从京城至衡州,在地方官员陪同下,长途跋涉5天5夜至炎帝陵祭祀。据《衡阳市公路志》记载,衡炎古道(即御祭古道)“自衡阳东起,经露白、斗岭、泉溪、石塘、黄田、潭湖、九江、安仁、梅桥、斜濑、到炎陵县,全程270里。”昔日,沿途有行馆、古渡口、古驿铺、唐代古桥、凉亭错落其间。如今,它们大多已湮没在岁月的尘烟当中,只有道旁摩崖石刻的指示路牌——“邑有圣陵”四个苍劲大字依然写满昔日的荣耀。

    此外,鹿原陂亦有古道能通达湘赣边各州县及村落。在交通不发达的过去,世世代代的香客,用虔诚的双脚翻山越岭,在这朝圣之路上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据村里一位做礼生(祭祀时的司仪)的老叔公回忆:七十多年前他曾穿着草鞋,跟随族人步行近百里,一路艰辛到达鹿原陂,当洣水河畔温润的清风拂面而来时,仿佛瞬间找到精神慰藉,疲惫感荡然无存。远道而来的除了炎陵本县居民,还有攸县、茶陵、安仁、桂东、资兴、永兴、衡阳、耒阳、汝城、宁冈、永新、吉安、遂川、上犹、崇义、兴国等地的香客。

    他们先后来到神农墓前,摆上猪头猪尾、米酒糍粑,点燃香烛,杀雄鸡,放爆竹,然后一再跪拜、祈祷。焚香燃帛时,礼生们用各地不同的方言口音诰祭和祈福。老叔公记得清楚的《丰年》(传为炎帝所作,原作失传,实为唐人元结补作)这样吟咏:

    猗太帝兮,其智如神;分草实兮,济我生人。

    猗太帝兮,其功如天;均四时兮,成我丰年。

    我曾不止一次站在鹿原陂上遥望、喟叹。追根溯源、认祖归宗是人类共同的心理追求。尤其中国人对始祖的崇拜与敬仰,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和精神寄托。正如当今神农大殿内的石刻对联所言:“到此有怀崇始祖,问谁无愧是龙人。”在礼制社会,忘记祖宗、背叛祖宗是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如何才能无愧祖宗,造福于时代,一代代的朝拜者在此发出灵魂拷问,尤其是那些胸怀天下的知识分子。

    1899年正月十六,祭祀古道上走来一位特殊的“草民”,他行色匆匆,面有戚容,无人知晓他是名动京城的维新变法领袖康有为。

    据《安仁县志》记载,“戊戌变法”失败后,光绪皇帝被囚禁,六君子被杀,康有为在避难日本之前,途经湖南安仁县城,后逃至安仁与酃县(今炎陵县)交界的盘古仙寺,转道炎陵向广东南海而去。

    那日,康有为来到炎帝陵,燃烛焚香,虔诚叩拜,凝望着炎帝神农氏的祀像感慨良多。他怀着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千言万语,无从述说,于是奋笔挥毫题了一联:

    孳我唇民,使有菽粟如水火;

    播时五谷,先知稼穑之艰难。

    此上下联分别出自《孟子》《尚书》,多少有些影射摄政者不知民生艰辛,贪图安逸享乐,不思改革进取的意思。康有为以社稷苍生为己任,有心做一位无愧先祖的龙之传人,奈何有心报国,无力回天,空有一腔热忱,也只得掷笔长叹,转身迎着料峭春寒,怆然踏上南下之路......

    岁月流徙,古陵沧桑。今逢盛世,人和政畅。

    如今,炎陵县不断擦亮“中华始祖炎帝”品牌,并屡屡向全球华人发出“新春就来炎帝陵,共拜始祖,祈福四方”的诚挚邀请。朝天子坟也逐渐演变成为集祭祀、缅怀、祈福、旅游、休闲为一体的体验神农文化与地方民俗和传承炎帝精神的新春嘉年华。

    自去年腊月初八开始,持续到今年正月十五,景区适时推出“侨胞、台胞与居民共祭祈福”、非遗展演、特色美食、“炎帝文化”知识竞赛、梅花节、“龙兴望典、礼祀炎帝”等一系列活动,掀起一股炎帝神农文化热潮,吸引了众多的海内外华夏子孙。

    古老的民间朝圣之路,如一条绵亘悠长的民族精神纽带,正向大江南北延伸,向海峡对岸延伸,向全球华人延伸......

    甲辰龙年,正月初一,午饭过后,我又一次怀着崇敬之情拜谒炎帝陵。

    雪霁初晴,风和日丽。高高的阙门如丰碑屹立,宽阔平坦的祭祀大道上翠柏侧立,鹿鹰对卧,鼎簋并排,图腾高耸,行至其间,仿佛走进数千年前的远古历史,走进那些耳熟能详的炎帝传说故事里……

    在庄严肃穆的神农大殿,我们瞻仰到了炎帝圣容。他的石刻雕像一手拿着耒耜,一手握着谷穗,目光睿智、面容清癯,像是依旧在为造福亿万子孙而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殿内四周墙壁上的红砂岩浮雕则生动再现了炎帝的十大发明和丰功伟绩,无不令人景仰。

    随后我们跟随人流从炎帝陵大殿的掖门进入,依次到行礼亭和炎帝祀像前行礼,最后到达墓碑亭,在炎帝墓冢前点燃香烛纸钱,陈列祀品,宰杀雄鸡,行三跪九叩首之礼,祈愿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爆竹声中,走出神农大殿,在午门广场上,我立即被来自民间的龙狮队伍深深吸引:龙珠引领,巨龙翻腾。舞龙者矫健有力,他们身姿灵动,如同飞燕穿梭于云间。龙身蜿蜒,鳞片闪耀,犹如星辰坠落凡尘。那铿锵激越的鼓点,不正演绎着华夏民族的豪情壮志吗?那劲健飞扬的舞龙,不正昭示着盛世腾飞的华夏巨龙吗?

    是呀,五千年华夏文明薪火相传、一脉相承,泱泱中华大国崛起,彰显文化自信。“炎帝精神”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基石与核心元素,也是民族和平统一、祖国繁荣昌盛,和实现伟大的民族复兴梦的动力源泉!

    我幡然醒悟:朝天子坟,不仅表达着后人对始祖的崇敬与缅怀,更是一次教化与传承的双向奔赴,一场心灵的净化,一种精神的洗礼!

    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洋溢在欢声笑语当中,脑海里悠悠浮现远古腊祭的场景,我依稀看见炎帝始祖正怀抱桐琴,手挥五弦,且歌且舞,与民同欢。神鸟喜而起舞,万兽畏而雌伏。于是耳边传来雄浑、低沉又极具穿透力的嗓音——

    仰荷天庥兮,俯临海宇。

    继天建极兮,抚以绥猷。

    谨修地利兮,粒我烝民。

    唯图利人兮,不贪其酬。

    形神尽悴兮,在所不辞。

    弗伤弗害兮,受福耕桑。

    ……

    当我们依依不舍地走出神农园,走出鹿原陂,回望洣水环流的千古圣陵:夕阳下,红墙黄瓦、古朴凝重的陵殿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霞光,那里正飘荡着缕缕轻烟,如千年的弦歌,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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