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厚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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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莫鹤群

    读叶之蓁中篇小说《水火张铁砣》(发《中国作家》2022年第4期),好似见一躲进深山的智者在自言自语。他的行吟,清冷之中有书卷气,纡徐而雍容清雅,常见机智出奇之思。言语中有点纪晓岚,有点张岱,还有点汪曾祺的味道,把个张铁砣淡淡的忧郁和愁绪,挟裹着悲哀的小小身影、少年成长中的烦恼、专注力、精力和潜力,写得灵肉合一,直入尼采“孩子是纯洁,是遗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车轮,一个肇始的运动,一个神圣的肯定”的境界。

    文学即人学。有人说叶之蓁是作家里写市井街巷生活、工厂题材最好的,这句话虽非定论,但可以证明的是,越到晚年,之蓁先生越想打捞一种人生的真趣与童心,以及人性与伦常。他写《水火张铁砣》,其实是他“滥觞逶迤,为细伢子传情、达意、畅神、造境”的寻根心绪;是“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的不粘不滞;是“孤篷自振,惊沙坐飞”的灵动活络;是铁匠打铁,庖丁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如女娲补天石的混沌五彩,给读者投射哲学思考。

    叶之蓁小说写得像散文,不在故事上下功夫。他把语言的氛围安排在夏天的傍晚,摇一把大蒲扇,斟一杯清茶,用一种非常清新朴素的湘言娓娓动听地讲述一个个故事,所有的世态人情,人生炎凉都化作了扇底的清风和茶的苦味,淡淡地吹出来,再稍作穿插点染,于是痛痒相关,烟云满纸——

    张师傅打人的逻辑简单明了。(成绩)差一分就是欠他的账,挨十竹篾片就是还他的钱。欠账还钱,天经地义。问题是,张铁砣为什么要欠张师傅的账呢?他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不欠张师傅的账呢?祸兜子就是墙上挂着的这两个人!

    张铁砣讨厌墙上这两个人。

    叶之蓁浓墨重彩地写张铁砣第一天跟父亲学打铁——张师傅叼着烟,望着操大锤的崽,心里有了感慨。实锤跟实锤不难,难的是这个小畜生第一天就对小锤打什么,怎么打,心里有了一本谱,而且跟锤的轻重拿捏得如此到位,从没有人教过他,他就是平常在旁边瞟学的。要讲他没有灵气,实在不公平。想到这里,张师傅又忿然了,这个小畜生要是把这点灵气放在读书上,何至于隔三岔五地挨打!

    叶之蓁文字写得特别平实但特别美,他并不仅仅将水与火写得生动多姿,而是将水火生活中他所温爱的人、复杂的情感、心灵的泊归汩汩而歌,或者因水因火起兴,呢喃自己对生活一草一木、家长里短的笔墨情趣;或者用水火作象征,变水火为爬满少年岁月记忆、透视湘楚文化的高妙——

    人世上没有了张铁砣,只不过是少了个人,大家还是照样过日子。就像阶矶上跑着的那一线蚂蚁子,你从中拈出来一只,缺口马上就被填满,谁也不在乎少了的那一只。你再用扫把扫去它一截,一眨眼,队伍又接上了,谁也不在乎少了的那很多只。

    死,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张铁砣庆幸自己还能活着,还能出气,还能望见天上的月亮,还能感知身上砂粒的温度。

    人能活着几多好!

    终于,经历过生死的张铁砣睡着了,十三岁的脸上居然有了些沧桑之色。他两边的眼角各挂着一颗泪珠,晶莹剔透,不干,也不掉……

    这篇小说叙事质朴,尤其写细伢子心理,在文学写作中最重要,也最艰难。但叶之蓁写张铁砣质朴的童年,一切都自然、真实、本色、活脱,可让人沉浸忘我,有如经过九次蒸煮,八次加曲发酵,七次蒸馏取酒的酿制现场,留驻在“王师傅”那把时时灌满封坛酱酒“天帝台”的“扁锡壶”旁,酣醉不起。

    好吧,现在就让我们拧开壶盖,浮一大白,咂摸品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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