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水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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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整饬一新的桃水镇中学

    桃水名胜三元宫

    尹伊健

    1951年,攸县简师(攸县师范前身)毕业的母亲结束了在皇图岭的土改工作,被分流到桃水小学教书。

    桃水地处攸县西疆边陲,与衡山(今衡东)搭界,那时从攸县县城到桃水只有一条简易的沙石路,来往全靠徒步,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我是被母亲雇人用箩筐挑到桃水的,箩筐一头放些生活用品,一头是用烂棉衣铺垫坐着的我。

    自此,每逢开学季,我便随母亲一道来到桃水,寒暑假再随母亲返回攸县县城,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十二年后我回到攸县县城上中学,才算暂别桃水。桃水的街巷人家、山川树木,我可谓熟得不能再熟,至今思起,仍使我念念不忘,那是我成长的沃土,更是我永生不忘的乡愁。

    ●巷陌人家

    从我记事起,桃水在我印象里就是一条不算太直的小街。街面由大小不一的青石板和混凝土铺就,高低不平,两三米宽,分为上街和下街——也许是按高低来划分的。这条小街大概有四五十户人家,皆以务农为生。

    街上的房屋高矮不一,新旧各异,但都门当户对。每户铺面都保留着过去经商的痕迹,木制的直型或曲尺型铺台上摆放着各种货架和货柜,商用的衡器、算盘、酒提、尺等器具一应俱全。街上的铺面都是活动的,早开张,晚打烊,开关铺门非常方便。奇怪的是,那时整个街上却见不到一家店铺在经营,连一家小卖铺都没有。这让我很是疑惑了一段时间。

    那时桃水刚刚解放,桃水的新生跟我同年,也正处在“童年”时代,寂寞、萧条,百业待兴。整个桃水街上见不到商品交易和货币流通,但我见到过两处有现金交易的地方。一处是桃水中街的一家理发铺,业主好像姓许,人们都称他老许,外地人,操一口让人难得听懂的外地话,此人身材高大,为人和气开明,有一定的军人气质,不知是落荒而来,还是从军滞留后在此成家立业,靠理发维持全家生计。大人理发八分钱一次,小孩五分钱一次,理后付现走人。

    另一处是在一位谭姓的白发老倌子那里,他背有点佝偻,一年四季老蓝布“家纺”着装,老蓝布是攸县农家用棉花土法自纺自织自染的棉布。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前,这种布很是流行。他经常头裹着罗布手巾,腰间也系着罗布手巾,暑擦汗,寒保暖。热天赤脚履着一双粗布鞋,无论如何总要露出一两个脚指头,脚趾甲又长又黑。冷天除上述着装外,还套一件不合身的右扣襟棉衣避风寒,双脚加穿一双男式棕色的针织“腿袜”,袜子套在外长裤上,并用约三厘米宽红兰花纹相间的松紧带固定在双膝下。谭爷爷提篮小卖,经营的尽是些物价低廉的小商品,一分钱一支或两支的纸烟、女孩子扎头发的皮箍子和发夹、补衣服用的针线、女人们用来缝补衣物打鞋底用的顶针、腊纸包的糖珠、牛奶饼、洋火(火柴)……还有一种最吸引小朋友们的是豌豆糖珠,五颜六色,一分钱五粒。谭爷爷经营的理念是小本生意,现金交易,概不赊账。他时不时提着满篮的商品出现在下街档头、靠桃水湖畔一座两层楼青砖大厦的走廊下。有时我母亲会给我两三分钱,或我找母亲要上几分钱,常邀上学校两边的发小玉霜和老丹,一是上桃水街上玩玩,二是寻谭爷爷买点小食品解解馋,这是我们唯一的去处。

    我们也与谭爷爷做过“买卖”,还经常讨价还价。记得有一次,我和玉霜、老丹三人到桃水玩,我只有一分钱,找谭爷爷买点豌豆糖珠,按常规一分钱他只能给五粒,那么我们三人其中有一人只有一粒,不好分配,于是我要求谭爷爷行行好,多给一粒,我的两个好朋友也跟着向谭爷爷求情,我们好说歹说,谭爷爷坚持“原则”横竖不肯。当时有好几个大人在旁边看热闹,见此情况也帮我们说情:“老倌子,看在仔家哩(小孩子)面上就多得叽比(他们)一粒咯。”此时此刻,谭爷爷确实无奈,左右为难,在众人的唠叨下,他狠下心多给了我们一粒,边给边说,“这回算啦,下次不能”,而且两手还在发抖。

    ●吃的学问

    桃水虽然是一个小村落,但她的饮食文化相当有特色。其地盛产茶油,烹饪菜肴,做酒席都用的是茶油,所以炒出来的菜色香味独特,别具一格。萝卜皮炒腊肉是攸县人的家常菜,但桃水萝卜皮炒腊肉有他的特色一面。腊肉取材于当地土猪的五花肉,用盐和上等谷酒腌上三五天,再用大米生烟烟熏,而后用茶树干烧成的木炭焙干,最后再把焙干的腊肉浸泡到茶油缸里泡制个把月——一则可增加腊肉的色香味,二则可延长保质期,可从年头吃到年尾——萝卜皮炒腊肉是用干红串子辣椒和切好的腊肉片下油爆炒两三分钟捞起,再用发湿的萝卜干和少许去青留白的大蒜苗下油呛锅,然后三种食材合炒即可,炒出来的腊肉一寸见方,厚薄均匀,肥瘦分明,瘦的呈粉红,肥的透明晶亮,萝卜皮爽牙爽齿,既是下饭的好菜,又是送酒的佳肴。

    吃鱼,攸县人的吃法一般是辣椒炒鱼、蒸鱼。桃水人有一种吃法是鱼头煮薯粉皮。食材是刚捞上来的雄鱼头和浸湿泡软的干薯粉皮,以及干红椒粉和去青留白的大蒜苗,做法则是先把鱼用茶油炸酥,捞起备用,而后用干红椒粉、大蒜苗、姜丝下油锅炝过备用,再把薯粉皮沥干水分下油锅中翻炒发白起泡,最后再把鱼头和配料都倒入锅中,放上适量清水,大火焖几分钟即可。鱼头煮粉皮老少皆宜,这碗菜一般是用大碗或瓷盆装,分量比其他菜要多。一上桌,食客们便争先恐后地操起手中筷子从四面八方伸向粉皮碗,各尽所技,“洋相”百出:有的掌握了夹粉皮的方法,能轻而易举地夹上粉皮往嘴里送;有的刚把粉皮送到嘴里,马上又吐出来,被滚烫的粉皮烫得哇哇叫;有的还没来得及进口,粉皮就不由自主往下溜;有的使出浑身解数,捞也捞不上,夹也夹不住,急得满头大汗;有的双手并用,一手紧握筷子使劲夹住粉皮,另一只手并紧五指形成凹型托住筷子尖的下端,生怕粉皮掉了,因技能问题,粉皮夹不住还是掉了,托住筷子的手慌忙接住粉皮往嘴里送;还有的手足并用,手持筷子使阴劲,两脚的大指头却紧扣地面,效果却不知道如何……看来,呷也是一门学问啊!

    ●煤窑往事

    桃水物产丰富,地上粮油棉,地下煤赚钱。桃水的煤优于攸县其他地方的煤,燃点高,含硫少,经烧。煤是人们生产生活的重要能源,现在新生能源基本上取代了煤。如今只要看到煤,就不由想起童年时期桃水小煤窑的人和事。

    我第一次进煤窑是上一年级时,被同学邀请去玩的。煤窑位于半山腰,用稻草和冬茅搭建成一个工棚。一踏入煤窑工棚,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黑沉沉的一片,厂棚里有四五个打杂的人,全身穿着黑衣,甚至露在外面的肢体也都是黑的,只有在说话时才能见到雪白的牙齿。

    窑井是斜井开采,有的井段陡峭,窑工只能面对地面倒退着下井作业,有的井段还要像狗一样来回爬动。窑洞里积水严重,全靠用长竹筒做成的“抽水机”一节一节地人工往上提水。照明设备是小灯盏,灯芯浸泡在植物油中点亮,微弱的光线昏暗不清。有些地段甚至不能用明火照明,只能依靠头上扎的罗布手巾插根点燃的香来晃动脑袋前后往返。

    出煤了,老远就听到急促的喘气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前后挎着簸箕,里面装着煤,至少有百五六十斤重,用牛丫扁担挑着,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窑工挪动到眼前才识真面目,一身精光,黑不溜秋,浑身湿漉漉的,说不上是水还是汗,头上扎着一条较粗的罗布帕子——一为防护脑袋,轻微碰撞不碍事;二有避雨水的作用;三则可插香照明——腰间也系着一条罗布帕子,也有两个作用,其一挑重担有护腰壮腰的作用,最重要的是肚脐下留下一节来遮挡私处。

    窑工挑上来的煤是要过秤的,按劳计酬。煤过秤后要堆积,此时人要低头弯腰,肢体挪动间,没穿裤的下体也就不时暴露在外,男人自然是熟视无睹,女人也是见怪不怪。

    此情此景,窑工的辛酸、苦楚、尊严、风险展现在眼前,同情和怜惜之心油然而生。

    ●火热年代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除分给农民土地外,还十分关心农民的衣食住行,要求翻身农民扫除文盲,布置各级政府和学校配合扫盲运动。消息一经传开,到桃水学校扫盲班报名学习的人络绎不绝。上课时间一般是晚上七点钟开始,两节课,主要是教认生字,有时也请医生和农技员讲讲简单的卫生知识及农技知识。

    学员们学习刻苦认真,求知欲很高,在课堂上不能当场消化的知识,就带回去请教长辈儿女子孙,能者为师,不耻下问。九点钟放学,学员们纷纷拿出自己的照明工具,有的提着马灯,有的借光而行,条件好一点的用手电筒,最多的是原始照明打火把。大家依次出校门,大牵小,少扶老,欢声笑语,灯光互相照映。火光队伍沿着弯曲的羊肠小道而行,像一条火龙在缓慢地蠕动,火光渐行渐远,渐渐地只见火光不见人。到了分路口,火光分散而去,整个桃水垅里星星点点,远远望去,好像繁星撒落在人间,星罗棋布。

    1953年,为了维护全国粮食秩序,稳定农村经济,支援国家建设,中央人民政府决定在全国全面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为了以点带面,乡政府决定在桃水树立一个标杆,号召桃水人民做好榜样,推动全乡的统购统销工作。桃水人们积极响应,秋收一收镰,就自觉地组织送公粮。乡政府领导和下乡工作组到场指导,其他自然村的贫农协会和农业互助组派员前来观摩,场面空前热闹。送粮队伍近百米长,最前面是几十名男女,挑着满箩筐冒尖的稻谷,上面插着小旗。紧随其后的是十几辆土车,每辆车上也是红旗飘飘,装着两麻袋鼓鼓的稻谷,推车的都是青壮年,前面还有扯车的,都是十一二岁的男孩和女孩。桃水的灯班子(一种民间娱乐组织)也自发地为送粮队伍敲锣打鼓,增加热闹气氛。队伍后面是戴红领巾的学生队伍,带队的老师在队伍中往返,带领学生高呼口号,为送粮队伍加油打气。那天,我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穿着外婆为我纳的千层底布鞋,手握小红旗,屁颠屁颠地尾随送粮队伍摇旗呐喊。

    如今离开桃水六十多年了,退休在家,仍时不时地回忆起童年在桃水的日日夜夜,也找机会故地重游过。如今的桃水大变样,街道比过去扩展了十几倍,东西南北纵横,街面整洁宽敞,商铺随处可见,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桃水人的生活水平也有了显著提高,到处都是新盖的楼房,学校、医院、邮政、城管、环卫等公共服务机构一应俱全,亦农,亦商,亦工,亦乡,亦城,这就是现代桃水人的生存价值观。

    如有来生,我希望我的童年生活还在桃水度过,也坚信,桃水的明天会越来越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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