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味之事

雪夜访戴图。 明·周文靖绘

百夫长

《世说新语》载：一千五百多年前的一个雪夜，家住山阴的王徽之（字子猷）半夜醒来，感觉寒意袭人，遂推窗而视，目之所及，皆白茫茫一片，于是叫仆人斟酒自饮。稍后，一行人来到院中，一边漫步徘徊，一边吟诵左思的《招隐诗》。忽然间，他想起远在剡县的戴逵（字安道），立即乘船前往。天亮时分，方才赶到戴逵家。到家后，他却没有敲门，而是径直转身返回。有人问他原因，王回道：“我本乘兴前往，而今兴致已尽，自当返回，为何一定要见到戴逵呢？”

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千百年来为文人墨客所津津乐道。主角王子猷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五子。据史料记载，王子猷生性高傲、放荡不羁，做过不少官职，但向来对公务不感兴趣，时常东游西逛，后来索性辞官，长居山阴。山阴在今浙江绍兴，剡县在今浙江嵊县，两地相距数十公里。王子猷在夜色中乘船前往探望戴安道，经宿方至，到后即返。此行此举，对于一向任诞放浪、以名士自许的王子猷来说，只道是寻常之举，在他人看来，却是一件有味之事。

“雪夜访戴”是雅事，存于经典古籍，方为后世所知。父亲是俗世凡人，一生只为稻粱谋，只因率性坦荡，喜为有味之事，而被村人口口相传。

那年腊月，村人准备成立一支龙灯队，苦于买一条龙要花好几百块钱。眼看计划要破产，父亲自告奋勇由他负责制龙。寒冬腊月，老家晚上零下二三度，父亲的双手长满冻疮，眼疾复发痛得流泪，为了赶工，每晚都会忙到下半夜。刚开始，父亲照着书本在纸上画出龙的样子，用篾条编制龙头、龙身、龙尾；随后，买来五颜六色的布，缝制好后张挂在龙的身上，还不忘用漂亮的贴纸装扮龙；最后，又给龙装上可以伸举的木杆。小年前夜，一条威武霸气的彩色长龙终于横空出世。那年春节，父亲用龙给村人带去欢乐，收获了村人无数的赞扬。

在父亲心中，有味之事能让村人快乐、让自己开心，可为乡村清苦生活点缀亮光，当然无须计较报酬和付出。那条布龙，白天被村里十一个青壮男子高高举起，走村串户去赢取鞭炮、掌声和些微的红包；到了晚上，会被送回我家，倚墙而歇，等待主人的注视和安抚。多少个夜晚，我亲眼看到父亲轻抚着他的龙，一针一线小心缝补破裂之处。在父亲眼中，那何止是一条龙，那分明是他的第四个孩子。他对龙的疼惜之情，令我嫉妒不已。而今，父亲逝世已逾二十年，时有村人说起父亲：“老谭这个人啊，忠厚仁义，是个有味之人。”

有味之事，是情之所至、率性而为之事，不论雅事，还是俗事，两者皆无不可。反观自身，当初爱上写作，何尝不是受了“有味”两字的蛊惑？

几年前，因疫情肆虐，被隔离在家。闲来无事，浏览某师微信，见他经常将发表的诗文推送朋友圈，于是向他请教：“您写作近四十年，所为者何？”他回道：“乐在其中，很有味道呢！”他的一句“很有味道”，让我对写作产生了一探究竟的想法。自此，我也深陷其中，成了那个深感文学果真“很有味道”的人。

回顾四年来的写作经历，还真有许多有味之事，可堪一记。草就一篇文章，几番删改定稿，仿若征服一座高山，登高眺远，心旷神怡，成就感满满；受到某编辑青睐，在惴惴不安中接受约稿，最终按期交稿，收获感满满；投稿某刊数月不中，突然接到用稿通知，如雨后初见彩虹，幸福感满满。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真是“悠然神会，妙处难与君说”，这都是十分难得的有味之事！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世间之事，纷纷攘攘；他自纷攘，与尔何干。息心静气，当个有趣之人，多行有味之事。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