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萧传馨(鑫)
◀辽宁博物馆馆藏萧芗陔山水画 ▲萧芗陔裔孙萧海鹏二十二岁自绘像
2020年，萧家屋场后山荒坡上挖出的萧芗陔墓碑
民国年间修纂的《萧氏五修族谱》封面
马立明
齐白石，以诗、书、画、印名扬天下，特别是他的画，更是家喻户晓。
鲜为人知的是，齐白石之画，也是有所师承的，据《齐白石自述》载，齐白石最初是拜“画像是湘潭第一名手”的朱亭人萧芗陔为师学画的。
遗憾的是，由于萧芗陔过世太早，后人不喜张扬，甚或有点“谈画色变”，加以萧芗陔一生也没留下什么作品，所以有关他的画和信息资料等，基本全无。所幸他壮年的时候收了齐白石这个徒弟，所以才有他这个名字传世下来。
笔者自幼喜好书画，尤钟情白石老人，凡其画集、画册、诗词、书法、篆刻、传记、年谱、故事之类，都会悉心收集，在书上了解到齐白石有个株洲师父后，便一直留意收集萧芗陔的相关资料，但一直收效甚微，直到去岁盛夏，一个偶然的机会，得以认识萧芗陔的几位后人，数次探访之后，总算对这位生活在百多年前的株洲乡贤有了些许粗浅的了解。
文献里的萧芗陔
“这位萧师傅，名叫传鑫，芗陔是他的号，住在朱亭花钿，离我们家有一百来里地，相当的远。他是纸扎匠出身，自己发奋用功，经书读得烂熟，也会作诗，画像是湘潭第一名手，又会画山水人物。他把拿手本领，都教给了我，我得他的益处不少……”
这是由齐白石口述、其弟子张次溪笔录整理的《齐白石自述》一书里的一段文字，1986年由岳麓书社出版发行，也是我第一次在文献资料里见到萧芗陔的名字。
类似的文字还出现在商务印书馆2005年出版的《齐白石文集》中的《白石自状略》一文中，“萧芗陔、文少可不辞百里，往教于星斗塘。从此画山水、人物都能，更能写真于乡里，能得酬金以供仰事俯畜……”清楚说明萧、文二师教自己画画的收获。文集中并有《题萧芗陔师画荷》一诗，状萧芗陔画荷之事。
除了这两本齐白石或口述或亲笔撰述的书中提到萧芗陔之名外，2004年中华书局出版的《齐白石辞典》中并有“萧传鑫”词条，曰“民间艺术家。字芗陔，号一拙子。湖南湘潭朱亭（今株洲）人。出身于纸扎匠，能画山水、人物及花卉。会作诗、装裱，画人像堪称绝技，独步一时。光绪十四年（1888年）收齐白石为徒，尽传其法。后又教齐白石装裱……”
目前，有关萧芗陔的信息与资料，最可靠可信的莫过于上述三本书，而对其生卒年月和生平事略，以及他的后人和住地——朱亭花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更重要的是，作为齐白石的首任绘画老师，萧传鑫是否有作品存世，师徒之间是否又有合作或互赠过作品，等等这一切，长久以来，都是一个谜。直到我认识了萧芗陔的几位后人，这些谜题才一一得到解答。
族谱里的萧芗陔
2023年6月，我《株洲日报》的老同事、亦师亦友的著名作家聂鑫森先生在九畹书院开坛讲授“齐白石与株洲”，这才使我知晓萧芗陔的后人原来跟我同住一城。随后，我冒着酷暑走访了萧芗陔的曾孙女萧迪女士夫妇和她的儿子萧威，以及正在主编《萧氏七修族谱》的萧迪女士的堂弟萧细元先生。在他们那里，我获得了萧芗陔的一些相关信息与资料。
据萧氏后人给我提供的《萧氏五修族谱》载：“孝本次子，传馨。文氏出，字蔚兰，号香阶，业儒。清咸丰六年丙辰正月十六日子时生，光绪十（此处疑漏写‘七’字，‘光绪十年’为农历甲申年，非辛卯年，编者注）年辛卯八月初七未时没。葬十八都九甲花田丫角冲老屋下手人形侧。艮山戌兼乙辛。子四。娶郭氏，湾头港族邑庠生郭锦蓉女，清咸丰七年丁巳正月二十日寅时生。生家正、家声(出继长兄传有)、家态、家和。”
萧芗陔生于1856年(丙辰)农历正月十六，殁于1891年(辛卯)农历八月初七，时年36岁。娶郭氏，并生育四子，其中老二“家声”过继给长兄萧传有做崽。家和无后。目前，只有长子家正、三子家态两支瓜瓞绵延。
长子萧家正，号吉堂（1875－1918），娶刘氏，生二子四女——长子桂林(1909—1983)，娶刘氏，生一子二女；次子祖林(1917—2002)，娶刘氏，生六子一女。目前这支共有后人百余。本次《萧氏七修族谱》的主编萧细元即出于这支。萧细元先生一生从教，曾任株洲县(今渌口区)多所中学正、副校长。2019年在株洲县五中退休。
三子萧家态，号振春（公元1885－1956年），娶谢氏，生一子名海鹏。萧海鹏（公元1919－1979年），娶刘氏，生二女，名淑元、任元。萧任元，现用名萧迪，萧芗陔曾孙女，今年83岁，退休前供职于湖南省财会学校。她青年时跟父亲学过绘画，在乡村学校教书时，用炭精粉为不少同事和亲人画过像。
在萧芗陔的孙辈中，独萧海鹏有点像他爷爷，一生爱好文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锣鼓演奏为朱亭一带名手。萧海鹏虽只有小学文化，但自己发愤读书，工诗词，学过道教文化，故乡里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他还像他爷爷一样，从小爱画画，年轻时也常为人画像，尤擅山水、花鸟画。
问及萧芗陔是否有画作存世，受访的萧迪老师仍是心有余悸，“你不知道，那时我们家常挂些花花草草的字画。我父亲在旧政府任过抄写员，后母家出身地主，在特殊的历史时代，大队和公社的造反派，总是隔三差五地来抄家……家里几箱子字画，连同墙上挂的那些花花草草，全被认为是封、资、修的东西，一把火烧了。”
另据萧海鹏生前好友颜希林先生《齐白石与师傅的情谊》一文载，“我与萧海鹏虽然私交甚密，但他从不以藏画示人。据说他家有两大木箱存画，是他祖父生平之作，其中也有齐白石的画，另外还有几幅历代名作。可惜全部被抄烧。”可知，萧芗陔殁世后，还是留下了不少画作的，只是不幸毁于那个特殊的年代。
幸运的是，萧家后人家藏的萧芗陔画作虽已悉数被毁，但仍有零星画作在外地入藏。2023年12月5日，我陪同萧芗陔后人去湘潭市博物馆观看“望白云家山难舍——齐白石原作展”，馆长潘莉女士在热情接待我们时透露，萧芗陔有四幅山水画被辽宁省博物馆收藏，并在随后发来四幅山水画的照片，布局疏落有致，画境幽旷淡远，笔墨秀润，自成气度，题款则署“芗陔”或“传鑫”……于萧家后人和我这个多年留意搜集萧芗陔相关资料的后辈乡人而言，也算是一种难得的安慰了。
探访萧芗陔故居
2023年9月16日，我在萧迪老师夫妇及她的堂弟萧细元老师的陪同下，从株洲城区出发，走京珠高速公路“朱亭站”出，然后走国道“朱网”高等级公路，经兴隆、九丘坳、杉桥至花田村，再改走村道丫角冲至萧家屋场——现行政区划为株洲市渌口区龙潭镇花田村东冲组——全程近八十公里。萧迪老师说，“花田”便是齐白石口述文章及诸多转述文章中的“花钿”，在朱亭土话里，“田”“钿”同音，齐白石以“花钿”入文，长久便将萧芗陔的籍贯讹传为“朱亭花钿”了。
这萧家屋场，就是当年萧芗陔的故居。进屋后，我们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认真察看了一遍，总想找出些与萧芗陔有关的蛛丝马迹，却只是徒劳。世事沧桑，时序更迭，萧芗陔故居早不复当年模样。如今，他的后人和邻居，在原址上新建了两栋混凝土砖木结构房，当年的老房子已全无踪迹，唯一能找到一些昔日印迹的，便只有老房子门前的一口老古井，以及左后角那棵高达数丈、二三人才能合抱得住的古腊树了。
据萧迪、萧细元两位老师及现住该房子的萧开发回忆：老房子原为一把锁式的长条形瓦屋，约有十五六间，面积大概有300多平方米。房前是砂石土坪，屋前屋后植有香樟、腊树、腊梅、桃、李等佳木。
稍作休憩，我们又在萧芗陔玄孙萧开发、萧威等人的引领下，披荆斩棘，冒着酷热拜谒了萧芗陔的墓地。
萧芗陔墓，原本淹没在故居后山的杂草荆棘之中，具体方位，萧氏后人一度也拿不准。直至2020年，萧氏一族决定七修族谱，跑到湘潭族人那里寻到《萧氏五修族谱》的旧本。在此谱上，萧芗陔的名号、生卒年月、墓的位置与朝向，一目了然。是年夏，萧氏后人带着罗盘，根据族谱上记载的方位与朝向，终于在一块荒坡上挖掘出墓碑，找到了先祖萧芗陔的墓地。碑文曰：“显考肖公传馨之墓。”上款为：“民国卅四年春月”；下款为“男：吉棠、家态；孙：祖林、桂林、海鹏，仝立。”此碑高70厘米，宽40厘米，厚7厘米。材质为祁阳石。这次重修萧芗陔墓茔时，原碑仍嵌立在主碑右侧。
传馨还是传鑫
关于齐白石拜萧芗陔为师的具体时间和地点，目前多种版本，说法不一。
传记作家林浩基在《彩色的生命——艺术大师齐白石传》中是这样描述的：齐白石在好友齐伯常家里，齐铁珊(齐伯常之弟)见萧芗陔答应收齐白石为徒，于是高兴地说：“那就举行拜师礼吧！”“不慌，不慌！”萧芗陔直摇手，“读书人的先圣孔丘，木匠的祖师鲁班，而画苑的鼻祖却是吴道子。”说着说着，他挽起了袖子，走到画案前说，“待老朽画幅吴道子，挂起来，再行拜师仪式，如何？”就这样，齐白石在好友齐伯常家里正式拜萧芗陔为师了。这一段，林先生可把齐拜师这事描述得活灵活现。
邹禹先生编著的《名人密码·齐白石的乡土与烂漫》一书中则云：齐伯常见萧芗陔答应收齐白石为徒，认为这是齐家的大喜事，于是安排酒宴，萧芗陔就这样高兴地收阿芝（齐白石乳名，编者注）为弟子了。
对于上面这些描述，著名美术评论家郎绍君先生在《齐白石研究》一书中说：“五十年代以来，也曾出版过几部类似传记的著作，但它们或偏于文学性，任意虚构驰骋；或偏于趣味性，津津于传说的描写。”愚以为，郎先生这段评语切中肯綮，这些都不过是文学作品之“虚构”，不足为信。
对于齐白石拜萧芗陔为师，《齐白石自述》里讲得清清楚楚：一天，齐伯常的弟弟齐铁珊（齐白石的好友）对齐白石说：“萧芗陔快到我哥哥伯常家里来画像了，我看你何不拜他为师！画人像，总比画神像好一些。”“……听了铁珊这么一说，我倒动了心啦。不多几天，萧芗陔果然到了齐伯常家里来了，我画了一幅李铁拐像，送给他看，并托铁珊、公甫叔侄俩，代我去说，愿意拜他为师。居然一说就合，等他完工回去，我就到他家去，正式拜师。”
你看，这拜师的地点，不是在齐伯常家，而是“等他完工回去，我就到他家去。”另据齐白石第三孙齐佛来在《我的祖父白石老人》一书介绍，听祖父说：“我很想拜他为师，学画肖像。因为画像比起木匠要轻松得多，画好了，赚钱也要多得多……萧先生见我为人忠厚，学艺心诚，而且有一门好雕花手艺，便约我在这年春节到他家正式拜师……”你看，这里强调的仍是“这年春节”，地点还是“到他家”。
“好不容易盼到了大年三十晚，我就和你祖母高高兴兴地准备礼物，好一早动身去朱亭……”谁知，当晚下了一场大雪，足有半尺多深，加上路途遥远，齐夫人说：“雪太大，路又远，还是等天晴了再去吧。”齐白石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位称心的师傅，拜师的日期又是我亲口答应的，岂能随便失信！”第二天，天蒙蒙亮，齐白石便“穿着木屐，打着雨伞，提着礼物，按原计划直奔朱亭。傍晚前，虽赶到萧家，但两只脚却被木屐打得全是血泡，泥浆直溅到背心，棉袄都让汗水湿透了(《我的祖父白石老人》)。”
“这年春节”，即光绪十四年（1888年）春节，拜师地点则在萧芗陔家。
也正是这场大雪，才有了之后齐白石《题萧芗陔师画荷》这首回忆诗：“花恬风雪忆门墙，粉本争传仕女行……”诗中的“花恬”，包括我在内的诸多齐白石研究爱好者都认为是“花钿（田）”的误写，即指萧芗陔的家乡朱亭花田，直到最近，我看到辽宁博物馆馆藏的四幅萧传馨山水画的照片，其中有幅落款为“花恬屋主画”，这才明白，“花恬”是指萧芗陔命名的自家斋室或画室名，大约取其籍贯“花田”之谐音。
另外，按《萧氏五修族谱》和墓碑所记，萧芗陔本名是写作“（萧）传馨”的，这与《齐白石自述》等书中所记“传鑫”不一致，研究者多以为系同音转写之误，其实不然，辽宁博物馆馆藏的四幅萧芗陔山水画中，其中一副落款亦题“传鑫”，看来，即连萧芗陔本人，亦认可“传鑫”这个“误名”，反正“馨”“鑫”同音，互用亦无不可；再有，族谱中记萧芗陔“字蔚兰，号香阶”，“香阶”与“芗陔”在朱亭土话中亦是同音，辽宁博物馆馆藏萧芗陔山水画中，亦有一副落款为“芗陔”，有“馨”“鑫”互用之例在先，“香阶”与“芗陔”通用也就不难理解了。
萧芗陔死因猜想
按族谱所记，萧芗陔死时年仅三十六岁，死因众说纷纭。
由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刘振涛、禹尚良等主编的《齐白石研究大全——齐白石年谱长编·卷一》是这样记述的：“萧芗陔，名传鑫，号一拙子，湘潭朱亭花钿人。出身于纸扎匠，为湘潭一带最负盛名的画人像高手，能画山水、人物及花卉，会做诗、裱画。后至江西卖艺，客死南昌。”
而萧海鹏生前好友颜希林则在《齐白石与师傅的情谊》一文中这样说，“萧芗陔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后赴江西南昌任法官，任期内不幸36岁逝世。对于他的死因，到底是病逝？还是因为参与革命被谋害？家人不得而知。”
显然，颜希林文中的说法是取材于好友萧海鹏，据我采访萧迪老师等萧家后人时，他们说，听上一辈人说，先祖萧芗陔是在南昌任法官时，参加革命被人所害，且遗体运回时，身着黑色制服，脚穿长靴，俨然晚清时期革命党人的装束。
只是，我对这个说法始终心存疑惑：一是萧芗陔去世时，时当清光绪十七年（1891年），正是所谓的“同光新政”时期，尚没有“革命党”这一说；二则萧芗陔民间纸扎匠出身，没理由短期内出任什么法官，而且，“法官”这一现代汉语词汇是清末司法制度改革之后才有的，时在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第一次法官考选更是迟至宣统二年（1910年）才开始；再有，《白石自状略》云：“这期间（1888—1891），萧芗陔、文少可不辞百里，往教于星斗塘”，若萧芗陔在南昌做官，公务是否繁忙且不说，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南昌往返湘潭，何止百里？又岂能时时“往教”？
那便依“江西卖艺，客死南昌”之说？也有不妥之处。据后人讲述，萧芗陔遗骸运回朱亭花田，未见腐臭现象，时当农历八月，若果真从南昌运回，以当时的运输条件，没有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是运不回的，尸骸不可能保存完好。
综合这些说法，我有一种不成熟的猜测，萧芗陔“江西卖艺”是真，但未去南昌，可能就在湘赣边一带做手艺活——有画像、装裱两门绝技，想必生意不差——也契合暴毙后尸骸能完整运回花田的说法，“往教于星斗塘”自也圆得过去。至于死因为何，或许是歹人谋财害命——画像、装裱，挣钱不少，又孤身一人在外，很容易让歹人盯上；或者是抢了他人“饭碗”，同行相忌，暗中谋害；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在外地犯了急症，以当时的医疗条件，根本抢救不过来，不幸客死异乡。至于后人为何附会出“参加革命被人所害”的故事，那就只能问已经故去的萧氏后人了。
当然，以上只是我个人的分析、猜测，不一定准，还请各位方家学者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