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年关翰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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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钟志刚

    临近春节,市场上涌现不少机器印制的春联。这种批量生产的工艺品,千篇一律的印刷体,犹如塑料鲜花,美则美矣,却没有毛笔书法的那一份独有的文化传承和翰墨韵味。而我们家的春联,自始至终都是手写的。说起这个话题,满满都是写春联的回忆!

    我从小生活在炎陵的一个小山村。那时父亲已回家务农,终日与泥土为伍,无暇与笔墨打交道。大大小小的毛笔倒插在竹筒里,孤寂地搁置在窗台一隅。只有到了年关,他才心安理得地放下农活,尽情地挥洒几笔。也只有此时,左邻右舍才会想起身边这位“臭老九”,于是纷纷腋下夹一卷红纸,登门让父亲铺墨挥毫。

    父亲早早地研好墨汁,恭恭敬敬地把纸裁好,叠出方格,提起毛笔一边舔墨,一边构思联句,尔后一挥而就,满纸墨色淋漓。父亲写字很讲究,稍有一笔不满意就会懊悔不已,甚至废了重写。

    父亲从早写到晚,一连要写好多天,时常冻得鼻子通红,手指僵硬,却从不收一分钱报酬,但他的腰板却比平时挺得直得多,推敲文辞韵律,也比谈论农耕稼穑更有底气。那时屋子里总是弥漫着浓浓的墨香,这种墨香是我们家最浓的年味!

    我和哥哥终日围着父亲身边转,一边帮忙抻纸,一边伸出手指比划模仿,稍有空闲就壮着胆子开始涂鸦。父亲一边鼓励,一边传授笔法、结构、章法,待我们写成之后,还会一一点评、示范。四方村邻恭维说:“你们兄弟俩将来可耍直笔,不用耍钩笔。”客家话戏称钢笔、毛笔一类为“直笔”,是坐办公室的人耍弄的,代表有出息;戏称镰刀、锄头一类为“钩笔”,是农民耍弄的,“耍钩笔”即背锄头务农之意。

    经过父亲悉心栽培,我从小学高年级开始给村里人家写对联。有一回,当地一位文化人对我的“作品”瞅了又瞅,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然后说:“这字不是你这年龄人写的,有点像出自老先生之手。”听了他的言语,又看看他的表情,我不知他是批评还是褒奖。

    哥哥则善于模仿父亲写“福”字,将整张红纸铺在八仙桌上,手持巨笔,饱蘸浓墨,一气呵成之后,方方正正的“福”字便立即跃然纸上,苍劲有力,墨色生辉,笔画映带之处,尚露出几分飞白,彰显虚实对比之美。

    每当鲜红的春联贴上门扉,饱满的“福”字挂上厅堂,喜庆祥和的气氛便一下子溢了出来!

    正当我们沾沾自喜时,父亲却批评说:“有筋骨,无血肉,是用毛笔写出来的硬笔字。”我不明白,“明明是用毛笔写的,怎么说是硬笔字呢?”父亲耐心教导说,“毛笔字须写得有骨有肉才够鲜活!仅有‘筋骨’,只是字形框架还过得去,但要‘有血有肉’才能表现笔画的丰润妍美。”我不以为然,父亲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指着一段话念到:“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莹,加之姿态奇逸,可谓美矣。”

    此时,我欣喜地发现父亲小小的书架上还藏有几本双钩字帖,于是如获至宝,更加刻苦地临摹起来。也就在那时,我从父亲口里知道了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柳公权和赵孟頫。父亲常常一边介绍古代书法家的故事,一边讲授做人做事的原则,勉励我们写字要用心,做人要真诚。父亲最敬佩唐代书家柳公权,推崇他是“字正人正”的楷模,不仅要我们学柳体,还要明白“字如其人”的道理。有一段时间我疯狂地迷上了写草书,喜欢卖弄表现。父亲看了直摇头,批评说:“墙头草,头重脚轻根底浅!”

    还有一事令我终生难忘。那时家贫,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有一年春节,我原本打算领了压岁钱去买一套心仪已久的文具,结果父亲置办完年货,只剩下给我们一人一元的压岁钱。我委屈得哭了,父亲一边安慰,一边讲述陈毅曾经给穷苦百姓写春联的故事,然后教诲说:“人穷不能志短,事难不能消沉,再难的坎都能迈过去,等你们长大就好了!”那年春节,大门上张贴的正是父亲手书的陈毅元帅的名联:

    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

    事无成,事无成,事事无成事事成。

    如今,父亲已经走了好多年了,但他用过的毛笔和砚台还在。每当我提起毛笔写春联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感觉他就在身边,一会儿默默指正,一会儿默默赞许,让我体味到这墨香里浓缩的年味、传承的家风和那深沉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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