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平
那年,高考落榜,回到生产队里劳动,正赶上夏收后送公粮。刚刚走出校门,每次只能挑六七十斤谷子,送往十几里外的国家粮库。
看着有的人用独轮小车,一次能运送两三百斤谷子,挣的工分是我的三四倍,眼馋死了。当夜即去下屋生产队的堂兄家。求人的事自然难以启齿,舌头忽然变得有些僵硬:“哥,想借——借——一件东西……”
他豪爽地把手一挥:“只要我有的,你尽管说。”
成功在望。我心里透过一股暖流,便凑近前去:“借你的车使两天。”
“这就不行了,我们正在送粮哩……”
他们队明明早已完成了送粮任务。他真有能耐,讲谎话脸不发红心不跳。我只能又转到姑妈家。姑父是个直肠子,立马回绝:“借啥都好说,这个东西就借不得。置辆车子难上难,你摔坏了怎么办?”
那时太穷。就那么两根粗大的稍呈弧形的车杠和几根小木方榫合的车架,套在一个木轱辘上的独轮小车,却很少农户置得起。
仍不甘休。第二天,去找一个老同学。登上他家禾坪,便见屋角旁露出两根光溜溜的车把儿,我心里平添了几分底气。高中三年,我俩同住一间寝室,两人很要好,应该不难借。
碰得不巧,那同学不在家。他爹不待我说完,就答道:“你早点来就好了,刚被我郎(女婿)推去了。”
连吃三次闭门羹,我铁下心,一定要做一辆独轮小车。可哪有木材呢?虽然周边都是小山丘,但早被砍柴的人们剃了光头。冥思苦想好几天,才想到了远在二十几里外的姨老表。那里是林区,应该不难找到做车子的材料。
表哥也犯难了:“老弟,我们也是坐在井边没水喝。砍伐木材要县林业局分配的砍伐指标。社员要砍一两棵树家用,都要写个报告磨破嘴皮缠着大队去批。”
完了完了,别无他法了。表哥见我满脸沮丧,心里过不去,咬着我的耳朵说:“这事儿急不得。到时候,我去山上偷一根树筒子给你做车杠。”
那就好了。车杠是小车的主体。两根车杠的大小、弧度要一样,只有将一根六尺长的树筒子从尾到头逢中锯开,才能完全对称。至于其他做车架的小木方,都好说,山里人成天拿着当柴烧。
割罢晚禾,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又进山去。表哥已将一截梓树筒子锯成两块,还帮我备好了其他小木料。我没想到的,他都想到了。
我情不自禁地搂着他的肩膀:“哥,你是个大好人。”
“莫高兴得太早,是不是你的,还没个准哩。”
“又咋啦?”
“你没看见这一路几个林业检查站。叫他们逮住,且莫说木材了,还要吃官司。一根细麻绳将你捆起,送派出所。”
吓得我脊背发凉。哥劝道:“你莫急。早早睡下,等到半夜,我们绕路走。”
吃了晚饭,他便走进了卧室。这家伙真会睡,倒下床就打呼噜,像拉风箱,渐入高潮,鼾声如雷。
凶吉难卜,我却咋也睡不着,在床上连连“翻煎饼”。迷迷糊糊间,被他从床上揪起来:“走走走,月亮西斜了。”
阴冷的月光下,他竖挑着两块车杠走在前面,乍看起来,就像掮着两支长枪。我挑着棍棍棒棒跟在后面。走出山冲,前面一栋小房子里透着浊黄的灯光,这是大队林管站。他低声嘟哝道:“死三麻子咋还没睡哩。”三麻子是他们大队的林管员。我俩悄悄地脚尖点着地面,不声不响地从屋跟下走过。
从林管站往前走了五六里,哥哥那挑子“长枪”松了架,他只好重新捆绑。我便走在了前面,突然他从后面追上来,捉住我肩上的扁担:“前面就是公社竹木检查站,你送老虎口里去呀。”
我俩即撇开大路,绕着弯弯曲曲的田埂,兜了一个大圈子,才躲过了检查站。
也因贫穷,那时盗砍木材的人太多。林区到处戒备森严。沿着小河边的公路,约走了半个小时,进入一个隘囗,两边是陡峭的石壁,县检查站的三间小平房就搭在小河旁,没有路可绕过去,只好勾着腰走在河槽里。好在是枯水季节,河里无水,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裸露的鹅卵石。突然屋里跑出一个壮汉,我俩赶紧钻入江岸下的茅草丛中。雪亮的手电光抹着头顶茅草的叶梢扫来扫去。他在禾坪里站了好一阵,没发现什么动静,才嘟哝几句,进去了。
有惊无险,终于闯过了关口,平安回家。造好车,正赶上大队修水库,从两里路外的一座石山上取石筑坝基。
看事容易做事难,原来这小车也不好使。平地还比较顺溜,一遇上坡,只好互相帮扶:一人将绳子搭在肩膀上,使劲往前拉,肩胛处勒进一个深深的凹槽;一人把着车把儿在后头推,一步一咬牙,一步一挣扎,腿肚子发抖,脚板儿一陷一个窝,汗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还老翻车,稍一走神,没把车杠把儿握好,车便侧翻在地。弄半天才能把石块重新装入车篓里。好在是石疙瘩,如果易碎物品,就真正的“鸡飞蛋打”了。
后来,有很多年,我常望着偶尔进村的汽车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辆这样不用推、拉,自己能跑的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