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采菊
一米来高,上粗下细。粗,双手抱不过来;细,直径不足八寸。当然是圆形,暗黑颜色,土陶烧成,搁杂物房高高的木窗下。明暗之间,以为是硕大倒立的葫芦,转瞬又觉得是戴帽蹲地着厚棉衣双手拢袖的老汉。这,就是外公的酒缸。
酒缸装的是米酒。稻米淘洗干净了,铁锅里煮得半熟,竹勺捞起,入大铁鼎蒸。底下火舌乱穿,鼎上蒸气袅袅。饭熟,搁篾簸箕里。凉透了,拌植物酒药,再装入用来发酵的缸子。缸子置于篾箩。冬天,箩里垫了谷糠,缸子裹了旧棉衣;夏天,几件旧衫烂衣稍作包装就行。封口缸盖上照例放了一把镰刀,防邪怪作祟。十来日,有酒香扑鼻,揭开缸盖,中间着意留下的圆形凹槽里溢满了黏稠沁甜的酒糊,就知道这酒该熬了。
熬酒工具简陋,过程简单。其间火力的大细、冷却锅里换水的频率等细节则要完全把握好,不然就会功败垂成。忙这些的当然是外婆,但外公自认为他是把关人,平日并不多言的他少不了发号施令和反复提醒。其实多余,外婆只是习惯和默认了而已。一看外婆盈盈的笑脸,我们什么都明白。
蒸馏出来的二道酒,叫二酒,用来烧菜,头道酒让外公倒进了那酒缸。接连倒两缸,约三十斤酒,它都不在乎。同时放进去的还有自种的浸酒的黑豆子。豆子漆黑发光,别看瘦瘦小小的一粒,却是黑豆中的珍品、上品。微火炒至七成熟,布袋装了,扔缸里,再撂些冰糖,装有细沙的棉布袋缸口一压,死浸。浸两三个月,提起布袋,一股子香气汩汩冒出,小竹筒做成的舀酒勺一探,提上来的,微黄透明,不稠不淡,似油非油,似蜜非蜜,真以为是玉液。吮一口,顷刻做了神仙。
自酿自制的黑豆米酒,就这样让外公一生沉迷。年年月月,如法炮制,从不更改。
外公一日三餐离不开酒,但从不贪杯,喝的是养身酒。他说,酒可养人,也可伤人,看你怎么喝。早上,先来一杯再吃饭,中午两杯,晚上就着下酒菜,来个两三杯,米饭就省了。杯子并不大,也就能装一两酒。若论酒量,一顿一斤,也是不在话下的。下酒菜也简单,对付着来得最多的是黄豆,春种秋收,一年四季都有得嚼的。还有就是春天的蚕豆,夏日的豌豆。到了秋季,收获的红薯切成薯丝焙干,擦成薯皮炒熟,薯粉加工成了粉丝粉皮,一个长冬至翌年初春的全部贮存都解决了。其他时令蔬果,只要能上桌,都可下酒。自留地里的蔬果总比别人家长得旺,责任土上的红薯,人家一年一季,他作两季,收了夏薯又种秋薯。萝卜、豆角、刀豆、香瓜吃不完,晒成干。南瓜可做饼。茄子、苦瓜淹了盐,滚水锅里焯过,搁五香粉焙干,硬是让外婆做成了清香可口的小吃。外公一年四季都在田间和菜园忙碌,起早贪黑,可不是只为了弄足下酒的。他崽女七个,一大家子的生计如一副重担压在肩上,常生刺刺痛。喝上两杯,提气,解乏,舒心。
外公的酒缸几乎没有空着的时候。正月初二,他的六个女婿都带了孩子来拜年,到了初三,善饮的舅舅也从丈母娘家回来了,这时的酒才真叫喝得痛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推杯换盏,不醉不休。新年欢乐气象之中,许多令人感动和回味的部分,竟然源自那口静默的酒缸。大女婿二女婿三女婿(我爹),总能陪他喝到尽兴。三个小的,不胜酒力,常让他微词累累。后来,经他慢慢“用心”培养,原本滴酒不沾的人竟也可以与他对饮自由。当然,空缸是不会的,见底又添,早有预备。
外公已然喝到微醺,瓜皮帽下既方又圆的脸盘上,微微泛有红光,此时,平日寡言的他话就多了,开始“讲古”,也就是他的“那本经”。见我们这帮小孩子围在身旁,仰着头听,他竟绘声绘色,高潮处手舞足蹈起来也不一定。于是,我们便知晓了他是十八岁躲壮丁从异乡逃到我们桐梓坪的。事实上,他那日已经被两个乡丁各抓住一条膀子,拎了衣领,走在送往乡公所的路上。他用老实顺从麻痹人。临近攸河,猛地一挣,双手同甩,乡丁倒地,他飞也似的躲进河畔芦苇丛,泅江逃脱,一路向南,来到我们村,从此开始了打短工生涯。打拼数年,渐渐在村里立住了脚。他念念不忘的人是个官僚地主,此人在旧社会曾官至长沙警备区司令,被国民党授过少将军衔。此人一回老家,点名外公给他抬轿子。轿里人高大壮硕,外公和搭档两个总能健步如飞。到了客人家,坐轿人招呼着抬轿人一同落座,受上宾款待,家家都来不得半点轻慢。后来,那人又用个心计,做媒,让外公娶了我外婆做了婆娘……当时,我惊讶于外公近乎传奇的经历,也惊讶于他麻木混沌的阶级觉悟,更惊讶于他可以将平日从不流露的热情、率直和天真可爱如此地表露无遗!
物什之中,酒缸自然是外公比较亲近的,性情上,他也如酒缸一样沉默。两道剑眉之下,目如星子,似可直探人之心肺,外表并不起眼,内里大有乾坤。外公就是一口酒缸。
酒缸如同一个老伙计,几十年一直陪伴着外公。如今,外公过世已经二十余年,酒缸仍在。外公九十三岁时无疾而终,走时,须发没几根是白的,满口牙齿脆生生地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