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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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铁 乃

    出门不远就是攸河。

    它从西北方拐来,拐出大片浅滩,又向东南方摆去,摆出一汪深潭。最宜设渡口的地方,便有了渡口。

    对面是高岸,岸下一码头,长条麻石垒成,左右均有粗大树桩深深楔入,水势温顺之处,码头已是十分牢靠了。上岸的人,顺岸上过一截缓坡,走往镇上的大道。

    这边是沙滩,有凹低,有坟起。一条大路,从有人家屋场的地方伸过来,伸至吃进深水的码头。码头高出水面两尺而已,似龟卧活水里的城墙,黑黝黝的,整日默然。

    一只黑得不能再黑,老得不能再老,结实得不能再结实的渡船,便弯在河的这边,或那边,两边来回地摆。

    一个黑得不能再黑,老得不能再老,结实得不能再结实的撑渡人,掌了竹篙,弓了背,撑紧腿,两边来回地撑。

    1

    春日,荒草萋萋,漫沙软软。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在沙滩上拣高处挖地洞。一挖便可容人。坐进去,凉荫荫,湿润润,正享受土地菩萨在地底下那种静穆与安宁时,顶上沙土塌下,身便被埋着,脑袋在外边晃,光射得双目有一阵睁不开,听得嘎嘎嘎,笑声四起,才知“天”倒下来是有人恶作剧。多事者逃之夭夭,一跃,便置身刚巧离岸的渡船。赶将过去,只见到一只瘦的小脑袋上的鬼脸和摇着舞着的小手。

    过一会儿,我们这帮小捣蛋全都到了渡口的高岸那边。

    那边有个屋场。一户人家有一架葡萄。暮春时节,一嘟噜一嘟噜的青皮葡萄上结有盐霜,离熟尚早,但总让我们口水连连。

    人都忙农活去了,只一老阿婆守屋。我们过去三四个,在前门口满脸堆笑,和拄着拐杖的小脚阿婆说话。丢三四个在屋后架外土墙下,伺机而动。

    头次,顺利得手。

    二次,奶奶把屋后门打开,和我们说话时不断朝后门处打望。我们便央着她给我们讲古,让她不朝那望。好吧,我给你们讲。阿婆说着搬把竹椅,放后门口,坐下,用拐杖指着阶基,说,坐,坐,坐,又朗声说,墙下的也过来坐。

    原来奶奶明察秋毫。

    潜伏于土墙之下的几个,红着脸站起身,向后门口走来,真的就围坐到阿婆身旁。屁股下尽是眼前河中摸上来的形如长西瓜的大石头,溜滑溜滑,清凉清凉。

    阿婆一一问清我们是谁的崽,开讲了,听得我们也流口水。最后阿婆说,秋天到了再来吃,每人一朵。

    我们记着,果真每人吃过一朵。

    2

    夏天,我们几乎在渡口过日子。一色小光头,一色黑泥鳅皮,精赤条条在水里泡,上岸时,用手罩着,有时单手,有时双手,都是做做样子。人来了,便迅速跳进水里,一个猛子从渡船这边扎进去,好久,才从船的另一边很远的地方冒出来。

    找死,烂豆子! 撑渡人谢阿公就骂。他怕竹篙水底下伤人。被骂得又是一口水,喷到他身上。他搬起篙子就打,水里的早一沉,又不知要从何处浮出。篙子抽过处,溅起一长溜高高的水花。

    与我们一般大小的妺子也在渡口耍水洗澡。不脱衣服,头发湿漉漉,上岸时,衣衫贴紧皮肉。她们原本在渡口上游,上游水浅。我们怪她们把水“洗脏”,便把她们赶至渡口下游,下游水深,她们不敢住河中心游,只在边上耍。

    有胆大的,就穿个裤衩,往我们的领地这边游,快到了,竟在水浅处站起身。细看,与我们并无两样,也是数得清的一根一根肋骨。我看她时,她也看我,勾着头,从下往上看。意识到其用意,马上双手护了,钻进水里。她则嘎嘎嘎,丢一串稚笑在河面,鱼一样游走了。

    谢阿公吃住在船上。船尾有篷,篷下有舱,舱里有铺盖、煤炉、锅瓢碗勺。在船尾泡着时,我们扮着船沿总能看到谢阿公喝酒吃肉。酒是米酒。肉是砣子肉,放辣椒灰、豆豉、醬油,清蒸,在谢阿公面前的小几上,红艳艳,热气腾腾。他咪一口酒,嚼一坨肉,又是一口酒,一坨肉。看得我们痴痴的。猜到他或许是故意表演给我们看的,便有了主意。希望他多喝些酒,碗里多留些肉。果然留下半碗,用篾笼子罩在几上。

    整个下午,我们惦着的就是那半碗肉。随了渡船的尾,从这边摆到那边,又从那边摆到这边。

    终于,机会来了。一人用土车推一头肥猪过渡,送到镇上肉食站去。渡船与码头难以做到无缝对接,猪够大够重,谢阿公便插紧篙子,把船固定,帮忙抬推车,费好大劲才把肥猪弄上船。这当儿,夜里下酒的半碗肉,被我们几个瓜分净了。留几点油星在河面上飘,我们便走人。

    为了那几砣肉,硬是在水里浸泡了半个下午,泡得鸡鸡缩进去快不见了,泡得眼珠子绯红绯红。

    从此,谢阿公蒸肉,蒸一餐,吃一餐,不余不剩。

    3

    秋季,攸河痩一些,水清亮,鱼儿却最肥,螃蟹也是。

    码头下是有缝隙窟窿的,不知里头暖和些,还是人货来往,有可供食用的东西沉淀,反正鱼儿喜好围码头。我们便把手伸进去,挨着摸,一手先摸,一手再来,挡住藏身于缝窟之物的去路。总有收获。一两只肥鲫,短头缩尾,肚板夸张,尾翅黄黄,样子完全异于塘中之鲫。螃蟹得了触动和惊吓,纷纷上岸,横着走,岸上人捷步掀翻,只见几只毛茸茸的瘦爪,曲折着,在空中乱蹬,随手捡起,竟也盖大如掌。所获皆丢谢阿公木桶里。搭船的人听到一种活泼的水响,就问:何响?谢阿公答:鱼,烂豆子弄的! 其时,烂豆子并不在船上,过渡人立刻会了意,笑:有这帮烂豆子,你每日日子也短些。

    忽的有一日,东方仍是鱼肚白,人还在“四脚楼”上,就听河边人声嗡嗡,便知有人“药河”。即用一种俗称“金刚籽”的草药和油榨坊废弃的茶麸混合煮,然后几大担水桶,担至攸河上游,倾倒,大小鱼则昏厥浮面,半死不活,随着药水泛滥,河面竟白花花一片。药鱼人早在下游水细河窄处张了大网,尽管捞鱼就是了。张了一重,还有二重。一重捞着,二重拦着,极少漏网。药一次,大箩筐盛着,总有几大担,连夜挑至场上,天一亮便抢完。

    这些日子,我们夜里睡觉支棱起双耳,风吹草一动,背篓抓网,冲到河边,大人占河滩,我们这帮,就占渡船。药鱼人总没办法不让我们占他们便宜。秋季的烟熏鱼干,我们是要吃到冬季的。

    4

    冬日做甚?打仗! 战场就在渡口。

    河高岸那片田野是另一个村的,渡口就是楚河汉界。

    一日,我们每人挎一竹篮到对岸扯猪草。我们田少人多,对岸相反,过河扯草,仿佛是很自然的事。但对岸的人说我们是偷。扯了半天,平平静静,深入腹地,仍无人骚扰。此乃平静中的反常,正有所觉察,葡萄架屋场那边窜出几只黄狗黑狗来,随即冲出一帮烂豆子直抄我们后路。此时才知,对方早有预谋。

    一场硬仗在所难免。对方已经动手,我们也不说二话。个头大的迎了个头大的,身子薄的挑了身子薄的,矮锉的拣矮锉的,痩小如猴者也抱了那“俺老孙”自动配了对。稻田湿软,紫云英是一层绿毯,摔一百回,都不会伤及皮肉;棉衣裤上身,擂一百拳,也痛不到筋骨。不扇嘴巴不戳眼睛不敲头,不踢裤裆不擂心窝不吐痰。有舒适的地盘,有明丽的阳光,无大人的干涉,还不痛快打?

    你摔,我摔;你甩,我甩;你掀,我掀。时有倒地的,未倒的双手叉腰,只喘气,不打落水狗;倒地的一个鲤鱼打挺,吐一口痰,又勾头弓背迎上来……

    日头西斜,仗还在打。

    我们是打着仗长大的。

    5

    大些,渡口耍水洗澡就穿裤衩了,谢阿公的砣子肉,不去算计了。对岸下游那些人家,全搬至山坳靠近国道的地方,葡萄架没有了。几场洪水冲刷,高岸又崩塌了一些,渡口下游河面显得更加宽阔。

    那时,我们突然对撑船起了兴趣,好像没有比撑船更让我们迷恋的事了。

    谢阿公是个老船工。年轻时驾货船,年老时撑渡船。终身未娶。船是他的安身之所。

    在我们迷上撑船的时候,谢阿公迷上了酒。以前也喝,量是有节制的。现在仅中午一顿,三点结束那算早。末了,仍揣一小葫芦在裤兜,船到岸,呷一口,撑过去,再一口。整日不离酒。过渡人就说,老谢,你喝的是水吧! 谢阿公将篙子对准他认为要对准的方位,着力扔过去,撑一篙,说,是尿,马尿,要不要来一口?过渡人说,除非是酒,尿我不喝。谢阿公刚才右边撑了一篙,现在左边丢一篙,面朝天,身子着力后仰,脚撑紧,嘴里喷一口长气,退几步,船像箭一样过了河心,说,哪里有酒,酒有什么好喝的,马尿才好喝哩! 说毕,手又要去拿葫芦,但船已近岸,势头仍猛,需点篙于码头,缓了势头,才不至碰坏码头与船头。如此,手才缩回,扶稳篙子去点码头。过渡人稳当上岸,说,老谢,好眼力好劲把子哈! 谢阿公似未听见,又呷一口,抽气,抹嘴。

    一放学,书包一甩,赶牛到滩上,我们就上船抢篙子。先到者先撑,后到者莫抢。偏有同时到的。争执起来,落水的自认倒霉,回家换衣。

    有人替,谢阿公自然乐。坐在船帮(船只的两侧边沿),尽管指挥。只听得他喊:右,左,撑,退三步,起篙,丢篙,又三步,好,浮篙,点篙。船拢码头,小小撑渡者双臂发酸,上气难接下气。这是刚开始。过了段时间,一点篙,船就飞。

    6

    上高中时,在校寄宿,有个周末回家,见撑渡的换了人。问:谢阿公呢?答:死了。

    心蹦蹦跳,慌里慌张回到家,问谢阿公怎么就死了。娘告诉我,人们见大清早未开船,就喊老谢,没应,跑到舱里一看,不见踪影,知道不好,就顺河寻,在五里外一湾里寻到他。他在水面半浮半沉,周围是一些树叶和一截朽木。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谢阿公手拿葫芦,不时抿一口,说,酒是个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

    过了三年,渡口没有了渡船,搭了一座简便的桥。

    又过了十三年,渡口架成一座大桥。桥上走载重二十吨的大货车都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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