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洞的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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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谭圣林

    置身桃源洞,凝视那一丛丛弯腰鞠躬的翠竹,仿佛在向那些平凡而又壮烈的客家故人致敬。

    新中国成立初期,苦命的外婆在老家回龙仙嫁了两次,一个男人上墙架木料时不慎摔死,一个男人突发疾病英年早逝,留下母亲和桂林舅舅,三娘崽相依为命。后经人撮合,外婆与离家四十里外的桃源洞皮坑林场护林工人黄国安结婚,生下品生舅舅。在缺衣少食的岁月里,外婆与外公两地分居,十几岁的母亲作为家中老大,早早丢了书包,跟随大人料理两头家务,在回龙仙与桃源洞之间,徒步来往。

    外婆很勤快,手脚没清闲过,隔三差五收拾一堆红薯土豆白萝卜,吩咐母亲挑往桃源洞,给天天爬山过坳的外公和母乳不足的品生舅舅加餐补给。母亲上一趟桃源洞,照顾品生舅舅一段时间,又把外公积蓄的大米笋干挑回回龙仙。才几岁大的品生舅舅不安分,硬是缠着要下山。

    有一回冬天,品生舅舅不小心扑翻了炭盆火上的篾笼架子,手忙脚乱中翻转身来,又一屁股坐在炭火上,小屁股烤成了猴屁股,留下永久的烙印。母亲无奈,此后只得一担箩筐,一头放米,一头放着衣服和品生舅舅,挑着下山,肩膀磨得通红。品生舅舅还顺势在箩筐里撒欢,说是坐摇篮。每次挑过十几里后,舅舅开始吵闹,母亲身无分文,只得哼唱客家山歌哄他,舅舅一会儿便呼呼大睡。

    口渴时,母亲在路边喝几口珠帘瀑布流下来的山泉,继续赶路。一趟又一趟,虽然每一趟都是饿得肚皮贴背皮,但是日子多多少少还算有点盼头,谁知,外公却遭遇了不幸。

    外公在一次巡山至桃源洞竹山园时,隐约听见几声低沉的声响,抬头一瞄,“不好,拐场了!”估计是固定竹子的麻绳被野猪咬烂,松垮了,竹子顺势直往下溜,外公看到十几米的山坡下还有几个忙活的村民,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边大声呼叫“快跑,竹子溜了!”一边迎面挺身挡住呼啸而来的竹子,肉身哪里拦得住如脱缰野马的竹子,外公被竹子掀翻在地,受到阻力的竹子斜插在几块岩石间,山下的人有惊无险,走近一看,外公已经倒在血泊中。

    外婆的第三个男人走了,她欲哭无泪,再次成为寡妇。为了铭记外公,母亲和外婆在桃源洞竹山园挖了两蔸竹子,挑回来种在回龙仙老屋河边的荒地里。

    时光荏苒,竹鞭拱出地面,竹笋掀翻石块,竹林长得越来越密集,小河里的水也愈发清亮,与桃源洞珠帘瀑布倾泻的山泉一样美。

    竹林,成了老家回龙仙村民逢圩赶集的歇脚处,也成了年少的我贴竹膜吹竹笛的打卡点。家里过年的杀猪菜,离不开竹林挖出的冬笋增鲜。生产生活中,更是竹不离人,箩筐簸箕斗笠扁担,是竹子的化身。家里坐的是竹椅,睡的是竹席,缸里舀水的是竹筒勺,刷锅的竹刷和办酒席用的蒸笼都是竹篾丝制成的,扫去灰尘和烦恼的是竹枝捆扎的扫把。

    抚竹不忘竹下人,母亲常常回忆起外公生前讲过的故事。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建立后,桃源洞竹山园附近建过红军医院,一是深山密林便于隐蔽,相对安全,二是客家人以竹林建立后方阵地,为部队供应后勤用品。竹子做扁担担架,竹笋食用补充能量,竹筐可当装运工具。在极端条件下,竹片磨利,是救死扶伤的手术刀……

    桃源洞景区建设之初的一个假期,我邀约省城工作的同事十几人,一车开上了桃源洞竹山园。昔日母亲用脚步丈量的土路,已经铺上柏油画好路线。平日在办公室斯文腼腆的上班族,野性释放,寻野菌,爬竹竿,啸竹林。

    外公曾经用心用生命守护的林场,也只剩下旧屋和大门。倒是竹林森林附近的农家乐,让桃源洞焕发出新生的人间烟火气。

    竹林人家的饭菜着实激发胃口,野韭菜、野藠头、野芹菜、野香菇、野茼蒿,原汁原味,完全击败了城市里的油腻鱼肉。竹筒饭、竹筒米粉肉、竹筒酒,爆香一山,不觉醉熏。大快朵颐后返程,我特意带回一个小竹筒,此后家里每餐取米蒸饭,像外婆和母亲当年那样,用空心无我的竹筒作量杯,量出一日三餐的分量,量出桃源洞里那竹那人的温情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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