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建
一些上了年纪的村人至今喜欢把“大队”挂在嘴边。大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上个世纪,人民公社时期。
两头来的人遇上了,那边来人问,去大队?这里走过去的人也问,从大队回?相熟的人,哪怕一日见过三面,擦肩而过时仍然要开口说点,话都还在嘴里,身子已隔开好远。寻着话音又回了头,发现各自早已离开。去大队的那人又回过两次头,就到大队了。可见大队并不远。
那时,大队相当于今日的村委,小队相当于今日的村民小组。我们的大队部在村里中心位置。那儿有一座祠堂,中有大天井,右有大耳房,耳房里有小天井。新中国成立后,祠堂前厅后堂做了学校,耳房做了大队部。读初小的,腋下夹了半本本子,手里捏了半截铅笔,来这上学。我就是在这发蒙读书的。大约读三年级时,祠堂拆了,原址建成新的学校和大队部。那时,书是可读可不读的事情,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小学毕业,原来四十多人的大班,就剩十几个了。
虽然在祠堂里读过几年书,但印象最深的是跟“大队”有关的一些事情。
年末,定有一台节目表演献给大家。村人自编自导自演。帅哥演杨子荣、李玉和,靓女演铁梅、吴琼花,还有白毛女、黄世仁、刁徳一等人物悉数上场。独唱、合唱、三句半、舞蹈、乐器表演,应有尽有。平日不声不响的人,一下子登上舞台,展示出拿手的,让人吃惊得不行。我就看过我四姨和另外五个大姑娘演老倌子上夜校的节目。她们用锅灰涂了黑胡子,穿了黑色对襟衫,戴灰色头巾拢成的帽子,捻一根烟管,再把背驼下来,做出老态龙钟的样子,引得台下哄笑阵阵口哨声声,乐得要翻天了。
一季一次的下乡电影,也在天井里放。有电影看的日子大家都是当节日过的。
每年冬季征兵之后的送兵,男女老少齐出动,敲锣打鼓,大家既兴奋又不舍。即将走向部队的好男儿,穿一身崭新的军装,成了我们孩子心中最威武帅气的人。当兵打仗是我们那时候最大的梦想。
诸如此类,都与“大队”有关,都是大队弄出来的,都能给人心烙出深深的印迹。
大约是上世纪70年代初,大队部旁边有了一间医务室,有一名赤脚医生为人诊病。又有一间药铺,让人抓药。小病小灾,村人就不用去公社医院、公社药店了。初小变成了完小,后来甚至办过两届初中。对这些,我们不感兴趣。让我们感兴趣的是接下来在大队部另一边建起的供销社,实际上是公社供销社设在我们大队的一个供销点。这个点可不小。一间大屋比我们学校礼堂细不了多少,一头卖布匹百货,一头卖南杂。卖化肥农药的是另外单独一间屋子,有人买就开门,平常那门是关着的。记得爹那块上海牌手表就是在大队供销社买的,一百二十五元。这是我爹一生唯一拥有过的一件奢侈品。他那么舍得老本,可能跟他当时当上生产小队长有关——他得掌握时间呐。
我们真是被供销社诱惑到不行。它特殊的香气远远散发出来,把我们的魂魄都吸走了。上学下学,门前经过,就不再犹豫,径直往里走。仅仅过过眼瘾,闻闻香气,也是挺不错的。久了,我们竟分辨得出,混合香气里哪是硬糖散发的,哪是饴糖散发的,哪是盐姜散发的,哪是糖姜散发的。还有大花片、小花片、油枣、麻丸等等糖食糕点,都能一一闻出其气味的独特处来。不断涌出的口水,没来得及在口腔里转一下,又让我们吞回去了。
也有解馋的时刻。那是我无意间做了一件让奶奶高兴的事儿,得到她的奖赏:一枚两分或五分的硬币。攥得手心出汗的时候,终于还是站到了南杂柜台前,将它交给营业员,要了几颗糖粒子或者一包盐姜。
奶奶过世了,新时期也开始了。大队不是大队了,是村委会了。供销点撤了,私人商店、小超市顶上来;药铺撤走了,有私人药店、诊所。渐渐还有私人开设的理发店、杂货店、纸衣店、幼儿园、棋牌室。早市也兴起来了,家中来了客人,置办一两桌场伙,无须出村。闲人也多起来了,好像一下子突然冒出来的。他们也逛早市,不买东西,就瞧热闹;也进牌室,不打牌,围观;也去商店小超市,最多要一包烟一包槟榔,然后在门口排排坐,闲话讲得没完没了。实在没事讲了,就缄默,看看不长的街道的那头,又转头看看这头,看往来的行人、往来的各式各样的车子。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就打发走了。有段时间某人不来坐了,说是病了,再过段时间,就走了。其中老者居多。几十年下来,闲人也在逐渐换茬。
大队着实愈来愈热闹了。
这几年,我回老家较少,听说村委会另择新地建了新办公楼,搬到离大队有段距离的地方了。因生源日渐减少,去年撤了幼儿园,今年撤了完小学校,早市也冷下来,只剩时有时无的一个肉摊、两副豆腐担。村人说,都到镇上去了,去镇上的路更宽更平,淋过了柏油,都骑摩托,或开车子,方便得很。
搬的搬了,撤的撤了,走的走了,村人仍旧叫着大队的那地方并不十分冷寂,该有的热闹还在。只是不知道他们要继续这样叫着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