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里的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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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贺早明

    对联,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来说,应该是最接烟火气的一种,没有之一。

    它是国民心目中集颜值和贤淑于一体的好媳妇,“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千百年来,忠实地记录着国人的情感和生活,在这烟火人间,上至庙堂,下至茅屋,多少个喜乐和伤感的日子里,远远望去,门楣上基本都有一副对联高高挂起,浓墨重彩的字里行间,诉说这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

    (一)

    “万壑松涛为子寿,一犁烟雨伴公归”,曾祖父做寿时,民国大佬谭延闿送了这一副对联。时光回溯到民国初年,暮春三月,连绵起伏的罗霄凤岭,清风徐来,苍翠挺拔的松枝摇曳,声音如波涛澎湃,似乎在为老人家祝寿。山岚如醉,丝丝春雨如烟似雾,伴随着先生风尘仆仆,从岭南归来。整副对联气势恢宏,格调高雅,意境优美。

    稍具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这谭延闿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隔壁茶陵县人,清末翰林院编修,辛亥革命后任湖南督军,后又担任过国民政府主席。谭书法学颜鲁公又自成一派,方圆并用,功力尤深,被誉为三百年来颜体第一人,与于右任、胡汉民、吴稚晖并称为“民国四大书法家”,大名鼎鼎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便是他题写的校名。

    北伐时,谭延闿兼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军长。彼时,祖父也正是热血青年,投笔从戎后便在谭延闿麾下,后考入建国湘军讲武堂第一期学习,发愤图强,颇得器赏,便求得了这副对联,这在当时也是风光无限。

    只是命运的齿轮转起来,有时也让人找不着北。这副对联后来在动荡岁月中被付之一炬,而一生戎马驱驰,参加过东征、北伐、徐州会战、武汉会战的祖父后来因伤病交加,新中国成立前夕死于长沙,殁后竟无钱营葬,幸得原副军长岳森等旧时袍泽四方筹措才得以草草入殓,从此成了游荡在异乡的一缕孤魂。生命走到终点时,不知祖父是还否还记得起那一年伴随他回乡的一犁烟雨。

    (二)

    二叔公贺启华先生,攸县乙种师范毕业后,在牛头湖国民小学、官田县立第三高小等地执教,后受兄长影响,“慕宗慤之长风”,也投笔跻身行伍,在军中一直笔耕墨耘。

    曾祖母过世的时候,年不满弱冠的启华公撰写了一副挽母联,“雨中竹叶含珠泪,雪里梅花戴素冠”,寓情于物,含蓄凄美,令人肝肠欲断。

    新中国成立初期,启华公隐姓埋名在长沙靠帮人写锦旗卖字为生,因为历史遗留问题,其妻刘翼君自缢身亡,丢下一双懵懂年幼的儿女,一夜之间天崩地裂,令启华公伤心欲绝,他泪珠与笔墨齐下,写下挽妻长联“十余年患难相从,词句互推敲,臧否共肝胆,情深伉俪,义重糟糠,不图阵雨贼秋兰,遽杀我爱妻,夺吾益友;六七龄儿女何恃,针线谁检点,寒暖孰扶持?幼苦伶仃,老伤沦落,长此天涯失知己,怅曲终流水,云暗麓山”。启华公与其妻刘翼君相识于军旅,于漫天烽火中结为伉俪,志同道合,情深意笃。

    启华公退休后回到攸县柏市樟井冲定居,东窗之下,常临池泼墨,对影倾觞。1983年,姑父朱大威率全家定居美国后,启华公曾书一联相赠,“寄字远从千里外,论交深在十年前”,写的是隶书,风格散淡,意蕴高古。

    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春节,那一年正好是龙年,启华先生小酌之后铺纸挥毫,浓墨淋漓,运笔如风,用硕大的斗笔书下“群龙飞舞,万马奔腾”的一副春联,当时他已近八十高龄,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令人震撼,联语中又依约窥见几分“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酒酣耳热。

    (三)

    三叔公贺湘俊先生,黄埔军校十三期毕业,抗战时任中国远征军教导营副营长,1949年随军赴台。先生爱好书法,尤精于隶书。

    曾有一则书坛佳话,近代有名的书法家、鉴赏家、收藏家张伯英重金购入王羲之的《十七帖》拓本后的第七年,又得到清代名家包世臣的《十七帖疏证稿》,合编为《右军书范》,于1927年交商务印书馆刊印,将两件国宝呈于世人。后因世事变迁,战火纷飞,此书存世不多。1949年,张伯英之孙张如禾回北京结婚,将此帖一册赠与同事贺湘俊,后来张如禾和贺湘俊先生都去了台湾,此时贺手中的《右军书范》已成孤本,贺湘俊先生得知张如禾已失存其书后,便将原书原璧奉还。张于1978年影印出版,并请国民党元老大书法家于右任题签,湘俊先生也用隶书题跋于后。

    湘俊先生一生服务于军界,七十岁时因肺癌故去,临终时写下“生老病死谁替得,酸甜苦辣自担承”联语,孤悬台岛,游子的脚步再没也踏上凤岭脚下故乡的青石板路。但离开家乡几十年的他,凭着记忆亲手绘制了一幅樟井冲故居图,家中那百年老屋的朝向、布局、窗户、天井、檐廊,还有门前那条可以通往柏树下的青石小径,连接湖厂村的长塘湾,一砖一瓦,一山一水,都分毫无差地跃然纸上。

    在兄长启华先生八十大寿时,湘俊公曾赋诗一首,中有“雁阵分飞四十年,家国万里渺云烟;庭院景物频入梦,手足音讯竟杳然”之句,令人不禁想起于右任先生的那首诗,“葬我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四)

    大姑竞华,适(编者注:嫁给)柏市墙背村朱大威先生,亦于1949年随部去台。1963年,年仅五十岁便因心脏病殁于台北。湘俊公十分悲痛,亲笔撰写了墓志铭,字里行间,悲切不已。大威姑父忍受着丧妻之痛,环顾着两人共同养育的七个女儿,挥笔写下“自幼缔良缘,地久天长,永盟偕老,数十年教孝勗忠,赢得清徽照门第;临终兴感叹,夜深人静,相对无言,睹此日归真返驾,定随恩主沐圣光”。有时啊,我们看到的纸上几行字,寥寥数语,却是许多人为之奋斗的一生。

    在柏市樟井冲老家,那百年老屋的厅堂隔板上,有粉笔写的一则对联“为人莫想欢娱,欢娱便得烦恼;处世休辞劳苦,劳苦就是安康”,虽然在岁月的侵蚀下,字迹有些模糊,但刚劲有力的柳体仍然入木三分,依稀可辨,这是英年早逝的二伯留下的笔迹。那个英俊少年早已随风远去,但联语之中,那种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气息似乎穿越时空,依然弥漫在这空气当中。

    父亲今年八十八岁高龄了,几场病下来,已是风烛残年。在那个流离失所的年代,为躲避战乱,童年时的他辗转在坪阳庙沙村、大同桥吴家垅等地,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祖父作为一名军人,戎马倥偬,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教育子女。虽然总共只读了三年半的书,但父亲天性聪慧,不但粗通文墨,字也写得很好,小时候临的是清代书家陆润祥的字帖,外柔内刚,温润舒展。村里的红白喜事大都愿意请他帮忙,家里家外,也撰书了很多对联。

    如1998年我在县城建了新房子,父亲十分高兴,便写了一副对联,恭贺乔迁之喜,还把我和妻子的名字嵌入,“早日暖神州,香火永传安乐地;明月照大地,兰桂继开富贵花”。

    大哥乔荣入住新居,父亲又撰联“乔迁新居设素宴,荣备薄酒慰来宾”。

    十多年前,曾靠下煤矿卖苦力为生的二哥乔华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喜不自胜的父亲又撰联“乔木高架长而大,华工巧匠细又精”。

    舅舅的女儿,我表妹利萍远嫁江西萍乡官陂,父亲撰联“利时送淑女,萍水选才郎”。村里一名叫秋娥的姑娘过三十生日设宴,父亲撰联“秋菊笑霜枝青叶茂,娥女奔月地久天长”。

    嵌名联一向难度系数较高,但父亲写来自然工整,朗朗上口,相比之下,令我这个曾长期从事文字工作的儿子着实有点汗颜。

    对联,它记载着我们平淡而隽永的苦乐年华,滋润着三餐四季的人间烟火,演绎着掷地有声的铿锵情感,很多时候,它也与家国命运休戚相关,同频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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