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平
她一手提着牛奶,一手挎着菜篮子,肥大的身子艰难地登着梯级,听着后面有人跟上来,便挪了挪身子:“我走得慢,你行前吧。”
“帮你捎一程?”他伸出粗大的巴掌。
“也好,也好。”她把一箱牛奶递给他,特意将他瞅了瞅。
他从肥胖的身子旁挤过去,走了几步,回头问道:“你住几楼?”
胖女人笑道:“瞧你这记性。你大前天来的,就住在我对门啰。”
他记起来了: 儿媳领着他走到门口时,对面半开着的门里探出的那张脸就是眼前这张。但门只那么一闪就关了,咋能记得住呢?
周边几栋楼都是学区房,密密麻麻的门窗如蜂窝,全住着学生和陪读的家长。胖老太太被大家喊为肥婆。他因又高又瘦又黑,就叫他黑长子。
黑长子将牛奶箱搁在肥婆门口,便转身去对面开门,掏遍了衣兜、裤兜,都找不着锁匙,想借肥婆的锁匙试开一下。
她好气又好笑:“真什么也不懂,你看着锁的外形一样,锁匙能一样吗。”一边帮他拨打开锁匠的电话。
约莫半个小时后,锁匠背着工具箱来了。他三两下就打开了锁,别在腰间的手机响了,催促道: “快结账吧,下家在等着我哩。”
“多少钱?”
“七十块。”
“这么多啊!”
肥婆忙给他说情:“给六十算了。”
“给吧,给吧。”
就那么分分钟的事, 黑长子仍觉着太贵,磨磨蹭蹭的,老半天都不愿掏钱。
手机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了。锁匠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随手把门扇一拉,风风火火地走下楼。
门又被锁上了。肥婆忙追下楼去。好一许,才同着锁匠回来了,重新打开锁,“给十块钱。”
“咯还差不多。”他立马付了钱。推门进去,还好,锁匙没有丢,搁在抽屉里忘了带。花钱不多,多亏肥婆从中斡旋,这次,他满心感激地细细瞅了瞅她,突觉这眉、这眼,还有口腔深处那颗若隐若现的虎牙都很眼熟。
又觉着不像,身材、脸型、声音、脾性都不像。那身材娇小玲珑,咋会是这副身板呢,像只大企鹅。嗓音是那么温润甜美,如莺声燕语,不是这样粗门大嗓。尤其那颗虎牙,洁白如玉,像一粒剥了皮的蒜子,哪是这样又黑又黄。
心里像十五个提桶打水,七上八下。每每碰上她,都偷眼瞅瞅,琢磨一番,老是魂不守舍,恍恍惚惚的,没过几天他又丢了锁匙。
又是上次那个锁匠来了,一见他就来气:“和你难缠啊!”
黑长子说得慷慨激昂:“不就是十块钱嘛,不会少你一个子儿。”
“十块?哼!”他扭头就走。
“你咋老丢三落四的呢。” 肥婆心里也有点烦: 上次是她悄悄地塞给开锁匠50元,才把他叫回来的。“以后你这些破事莫找我。”话虽这么说,她又开始查电话簿,找到了另一个开锁匠。
过罢端午节,天气奇热,这顶层的房子更热得像个大蒸笼。黑长子房间里的空调形成虚设,电费比吃饭的钱还多,不忍心花那么多钱,只能在孙子回来时才打开用一下。他每天都在外边瞎逛。
正午,肥婆路过一家银行,听到里面一片喝斥声:“出去出去!” 黑长子被保安轰出来。原来他在外边蹭空调。肥婆心里酸酸麻麻的,每见他出门就拦住他:“到我屋里去凉快,我的空调时常开着哩。”
他支支吾吾地答道:“我上街有事哩。”
这天,肥婆心中有数,黑长子非找她不可,早早地做好了饭,拴了门,坐在沙发上等着。果然他来敲门了,一脸沮丧地说:“我又把锁匙丟了,找遍了都不见。”
“现在正是饭时,开锁匠来了,要酒饭伺候哟。”肥婆知道他花钱就会心痛,故意将他一军。黑长子心里一咯噔, 忙叫道:“那就暂莫给锁匠打电话。”边说边迈出了门。
不知肥婆突然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把他拖在餐桌边: “你放心,没下毒,吃了不会死。”
满桌菜肴,还有冰镇的啤酒、饮料,一切都是有备而为。黑长子抓耳搔腮的,全身都不自在,傻傻地想:这样海吃海喝,不胖才怪。
吃罢饭,就请肥婆给开锁匠打电话。她正努力地剔去虎牙和臼牙牙缝间的肉屑,口角流着哈利子。声音含混不清,有点像小狗衔着骨头时发出的那种呜呜呜的叫声:“急啥,锁匙应该丢不了,等一会儿我给你找找看。”
黑长子将钥匙丢在锁眼里忘了拔,就在她衣兜里搁着。她还要吊吊黑长子的胃口,黑长子只好坐在一旁等着。这次,他瞅得真真切切: 虽然虎牙已变得像只黑甲虫,但那形状和趴在臼牙的位置,和当年那个她的虎牙完全是一样的。他不禁叫出声来:“燕姐!”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才九岁,父母已相继离世,丢下他和两个姐姐。村里突然来了几个知青,大队见他家有两个女孩,便分派燕燕住在他家里。燕燕成了孩子王,洗衣、做饭、搞家务。他这个小不点成天绕着她团团转,姐姐长姐姐短的。他太淘气,老弄得浑身泥巴和牛屎,衣服洗了又换,换了又洗。燕燕没少揍他的小屁股,并给了他一个不雅的外号: 搅屎棍。后来她回城了,一别就是半个多世纪。
肥婆大笑:“搅屎棍,你什么眼神,才认出我这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