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湘林
1969年,我13岁,在读高小,见学校秩序混乱,我就想跟着父亲学驾船。父母也知道学校当时的情况,就同意了。
是个天降初霜的早晨,天空苍远迷濛。湘东攸县鸾山一个叫咸弦的地方,一条枯水季节横河而建的临时水坝,让河面变得宽阔起来。一条刚装载完攸县特产“攸饼铁”的船,从码头边悠悠驶来,小木船,3个舱位,前舱稍尖且向上翘,中舱稍宽便于装货,后舱又稍尖,安放3块脚踏板,舷边安装了橹。站在船尾踏板上的是我父亲,一手持篙子,一手掌控橹桨,面带微笑,显出驾船老把式的从容;我站在船头,双手持篙子,在船边左右点击。篙子在河床上发出脆亮声响。我们的船缓缓游弋,等待放水出发的时刻。
水坝准时开启,水流向下游奔涌,一条条船如离弦之箭,向前飞驰。
往下游行船,父亲掌橹,我站在前面“点篙”。篙是小茶杯大小的竹竿,大头一端安上10厘米左右长的铁尖后就成了船篙。一条船前后各一根篙子,需要停泊时,篙子从船上前后预先设置的圆孔中往下插,篙子铁尖扎牢水底实体就行了。“点篙”就是人在船前端,手持篙子在急流转弯处,对迎面的岩石等障碍物,迅速用篙子铁尖点击,以避免船头与岩石等障碍物相撞,要求眼明手快点击不落空。我开始“点篙”时,人站在前面的船舱中,每每不能点中,父亲也权当练我的胆,只辛苦地一手掌橹、一手持篙,确保船安全行驶。过不多久,我的胆量大了,就站在船头,手持篙子,点击自如。经过半年多的磨炼,技术更显熟练,父亲也轻松很多,脸上常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会儿,迎面而来的是狮子潭,回水湾处,巨石峭壁如张开的狮子口,似乎要呑噬所有船只。父亲老早就侧身扳动船桨,让船避开岩石。我站立船头,把篙子对准岩石,着力一撑,船划出一道弧线,稳妥驶向下游航道。
水流湍急,从咸弦到三门洪、琴陂,河滩两岸时有突兀巨石,急流险滩与打着旋儿的回水湾连接,一个接一个。我站立船头,睁大眼睛,手持篙子不时在左右河边点击;父亲掌握橹桨,一根篙子置于身旁,防止船行偏向,准备作应急处置。
经过十里航程,我们的船终于到达酒埠江水库的边缘。有航运公司的大木船或机帆船在此等候接收,等装满便经水库过大坝,运到县城或其他目的地。我们把运下来的货物交给大船,又在大船上接收一些食盐、糖果、日用品等生活用品,或是化肥、农药等生产用品,办好交接回单手续,彼此一声招呼,就各忙自己的事了。
船逆流上行,少了下行时的潇洒,我们是拖着船走,十分辛苦。父亲用一根宽带置于肩头,宽带的末端系上铁勾,勾住船头往上拖。我在船舷边往上推。一拉一推,船慢悠悠上行。那时我想,船尾如果安个机器多好,人就没有这么累。
在回水湾,我们可以缓口气。我跃上船,用篙子撑船,父亲也可放下拖带,松弛一下。
又上行,到一个叫尹桥里的河边,遇一蓄水灌溉农田的拦江水坝。水坝留有方便行船放木排用的口子,水流奔腾,上行船至此,驾船人要提起十二分精神,鼓起十二分干劲。临近坝口,父亲和我都上了船,一左一右成弓步在船尾的踏板上一齐撑船。在坝口,我们摆正身体,肚皮朝天,双脚着力,开始齐步再在踏板上退步,船尖在坝口立起,我们旋即着第二拨、第三拨力……直到船上了水坝。
过了这拦江坝,又上行几里路,将船拖回到咸弦江边码头,供销社的搬运工卸了货。之后,我随父亲将船认真擦洗一遍,才算完成了这一天的任务。
驾船有时还很惊险。有次,我们装载着杂木往下行驶,突然天上浓云密布,顷刻下起大雨,两岸水流涌向河道,上游也恰巧有股山洪追赶而至,河道水陡然上升。父亲凭着经验掌橹桨,我也全神贯注“点篙”配合。在快要到达三门洪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三门洪河道必经处,有上游漂来的木排挡住了水道!
“年乃,年乃,快跳水!”岸上有工友呼唤我父亲,要我们跳水弃船逃生。
父亲爱船如命,岂肯轻易弃船?迅速观察后,父亲发现木排呈左高右低斜面拦江,如果驾驶得当,船可以从江右边闯过。于是,父亲高声嘱咐我说:“不要怕,好好点篙!”说话间,船近木排。父亲扳动橹桨,船头乖乖地驶向木排右边,我瞄准左边树木,用篙子点一下,船头过了关。船舱装了货,船底挨在木排上“沙沙”作响,往下移动。父亲把橹快速抬举放至船尾,瞬间又操起篙子着力一撑,船终于通过了这一险关!
顺利闯关与父亲的勇敢与娴熟技能有关。他以驾木帆船为业,12岁学驾船,16岁开始独驾一船,几十年行走水上,经历过数不清的风浪险滩,始终毫发无损。
驾船虽辛苦,但也有乐趣,尤其是我当时处于最喜欢玩水的年龄段,天天和水打交道,天天可以洗冷水澡,自然乐在其中——每当运送货物到酒埠江大坝或者寒婆坳码头,往返水库水道,父亲摇橹,我则完全沉浸在山水间,时不时到水里游一阵,十分快乐。我的皮肤晒得黝黑,板寸头虎虎生威,父亲的工友们看到我,都爱抚地拍拍我的脑袋。当然从心底高兴的还是我父亲,在他看来,我就是他驾船职业的接班人。
其实,我内心还是喜欢读书的。第二年,信息传来,鸾山公社办初中了,同学一声约起,我又踏入了校门。
世事沧桑,读书让我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多年来我对小木船保留着特别的感情。小木船是我人生劳动的第一站,也让我时时回忆起父亲的言谈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