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坦洲我的梯田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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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静静流淌的斜濑河

    伴梯田而生的民居

    黄燕妮

    朋友去贵州旅游看梯田,去紫鹊界看梯田,去云南和江西看梯田,都说恍若仙境,我哪儿都不去,因为我老家有上排和下排——我记忆中刻骨铭心的梯田。

    老家叫高坦洲,名称的由来谁都说不上,我想,先人取地名,多是因地象形,如象鼻山、仙女瀑布之类,而高坦洲太普通,没有奇特的地形,也没有优美的传说故事,只几座高山连在一起,像汉子的胸膛,站在山上任一处,都能将新生村收在眼底,应是“高”;山基平坦些,住了我们生产组几十户人家,应是“坦”;斜濑河从新生村正中穿过,将整个洼地一分为二,河滩两边是沙石、柳树林,内侧靠近山脚处我们把它叫做“洲”。三处合在一起,便叫做“高坦洲”了。

    高坦洲的洲上有上百亩良田,只是它不完全属于我们组,仅靠几十亩大丘田养活不了组里的百多号人口,大伙齐努力,在山基上开荒造梯田,于是高坦洲就有了两片雄赳赳、气昂昂的梯田,大伙把这两片梯田叫做“上排”和“下排”。

    上排在我们组的入口处,田丘上小下大,有点像“金字塔”,土质肥厚,阳光充足,可惜水源难求,除下方几丘田能靠着偶有偶无的几眼小泉解解渴外,大部分田水的供给都得依靠唯一的水渠——高圳。高圳的水不是常流不断的,它是组里人们为了灌溉上排的田,翻山越岭从高路村修的一条人工水渠,只有在耕田或浇灌时爬到源头去,才能把水引入。

    到了双抢时节,上排最是热闹,各家各户的主劳力倾巢而出,连小孩子也不敢闲着,上蹿下跳,看稻把在打谷机旁堆成垛,再看大人将稻把塞进飞转的滚桶中,谷粒像暴雨一样落进打谷机桶里。

    我家上排只有五分田,大大小小却有十几丘,处在最上端。每次割完稻子,要把自家的打谷机抬上去。打谷机笨重,须两个人一起抬。抬前面的人一般是家中的主劳力——爸爸,因为打谷机的重量主要集中在前部分。后面虽轻,却要将头伸进桶里,视线不好容易摔跤,木桶坎在肩上印出深痕,再加上谷穗上留下的芒刺沾在出汗的皮肤上,更是火辣辣的疼,这活总是落在妈妈肩上。我和姐姐也没闲着,一人挑一担谷箩,谷箩上是打谷机上的四块盖板——因为个字太矮,说是挑,不如说是一路踉踉跄跄拖上去的。

    打谷机抬上自家田里,找一丘最大的田放定,快速组装,就开始打谷子了。烈日当顶,虽然已是汗如雨下,却不敢有半点懈怠,必须赶在太阳下山前把谷子挑回家去晒。可老天会不时来一场大雨,把本已沉甸甸的谷子浇个酣畅淋漓。晒热的谷子加上雨水,如不及时晾开,很容易发芽,这是全家人半年的口粮,可开不得玩笑。爸妈把淋透的谷子从谷桶里捞出来,堆进箩筐,挑在肩上就往家赶。我和姐姐则背着打谷机盖板走在后面,看着扁担和爸妈的背一同被压弯,听着箩绳摩擦出的吱呀呀的响,小叹一口气,因为接下来,还有更艰难的挑战。

    早稻已收进家,谁都想快点把晚稻秧插了。要犁田,必须有水,于是,又是全家出动,背着锄头守水。上、中、下游,你争我抢,剑拔弩张,谁都不相让,最后每家只润湿半丘田,没法插秧。为了水,伤了邻里感情,又误了插晚稻时间,那可真不划算,于是组长提议,大伙一致通过,采用最原始,也是最公正的办法——抓阄来排时间点,轮流放水。这样好了,定好时间点,不争不抢,欣然引水耕田插秧。

    下排在高坦洲与坦下交界处,水源充足,气势比上排壮观得多,大大小小足有上百丘梯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感受到它有节奏的层次和优美的曲线。刚插完秧,绚丽的阳光照在田丘的水面上,翠生生,亮闪闪,直晃你的眼。稻子成熟了,山风刮过,一条条地翻着金浪,空气中特有的稻香充斥鼻腔,让你实实在在感受到这是站在希望的田野上。

    下排水源边是我家的自留土,土边有几棵竹子,我们把那叫竹竹窝。春天来了,妈妈拣了几十个鸭蛋在灯光下照几下,然后选出部分,让母鸡去孵化。待小鸭破壳而出满地跑了,妈妈说小鸭吃蚯蚓长得快。于是,我和姐姐用竹笼子装好小鸭,抬着到竹竹窝挖蚯蚓。竹竹窝土壤潮湿肥厚,很适合蚯蚓生长,一锄头挖下去,能翻出十来条蚯蚓。这时小鸭子们便一窝蜂地冲上去,你争我夺抢食美味。有时翻开土层,还会遇上几条又大又长的蚯蚓王,它们互相缠绕着,分泌的粘液在缠绕声中发出“嗞嗞”的声音,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地面形成光斑,正照在蚯蚓蠕动的身上,能看到它们身体颜色在不断变化着。我和姐姐害怕极了,觉着这么大的蚯蚓,以后肯定会变成蛇的,谁都不敢去动它们。可鸭子们却不管,互相抢食着,结果因为蚯蚓太大太长,一头噎进喉咙,另一头却在外面晃荡。旁边的鸭子跑来分食,两只鸭子就着一条蚯蚓开始了拉锯战。我和姐姐怕两只鸭子再僵持下去都得噎死,于是,一锄头下去把蚯蚓掐断,却不想锄头碰伤了其中一只小鸭,让它昏死过去。怎么办?这是家中的支柱产业,死一只损失就大了。我俩急中生智,把鸭子提回家,学着大人的做法,将受伤的鸭用木脚盆扣起来,然后拼命掀动脚盆,让它与地面撞击发出响声——大人把这叫“雷公震”。几分钟后,那小鸭子竟奇迹般复活,跌跌撞撞又去找它的同伴。我和姐姐长吁一口气,为小鸭的起死回生,也为我们用这种奇妙的办法挽回了家中的损失。只是,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雷公震”到底是什么原理,只感叹生命的顽强。

    下排水源上方是我家的自留山,山势平坦,长着大大小小、高矮不等的油茶树,偶尔也有一两株山苍子树。小时候,我们是没有零花钱的,那山上的山苍子树就是我们可以随取随用的零用钱。一般是放学后,邀姐姐一起上山,将枝条上还带着水珠的山苍子从枝头齐刷刷摞到枝尾,拿掉叶片,碧绿发亮的小颗粒便在竹篓中越堆越高,差不多了,便过河到供销社山的山苍子收购点,紧张地看着那长满横肉的老板将沉甸甸的磅秤砣移来移去,最终定稳。2毛一斤,一篓山苍子往往能换来七八块钱,足够去集上买个最大的西瓜回家吃。买回却舍不得立马吃,只将瓜浸在下排沁凉的山泉水中,等得爸妈归来,把瓜抱上八仙桌,一刀下去,砰然炸开,翠的皮,红的瓤,黑的籽,瓜被切成花瓣状,每人拿一块,细细品,慢慢尝,相视一笑,满脸灿烂,满口甜蜜,满心欢喜……当时想,王母娘娘的蟠桃,镇元大仙的人参果应该就是这个味!可惜现在吃起西瓜来,平淡青涩,怎么也吃不出儿时的那个味!

    浸西瓜的水必须到下排的另一个水源口——蕉垅里去挑,因为那里的水不但干净,而且清凉,用铁桶装着,能清楚地看到桶外蒙着一层白霜——它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蕉垅里地势低,茂茂盛盛地长着一丛芭蕉,应该是芭蕉固水的原因,所以那里大大小小有十几处泉眼,每个泉眼不知疲倦地将水吐出,像白珍珠,又像白棉球。我们常用手按在泉眼上,想堵住它,可水又从巴掌的另一侧挤出,柔柔的,凉凉的,挠得你心发痒。摘一片芋头叶装水,看清泉在碧绿的叶片上滚动成白珠粒,然后一饮而尽,或双手掬一捧泉水入口,或直接趴在泉边用嘴对着泉眼吮饮,都是痛快至极的事情。暑假女儿去济南研学,抱怨为了喝上趵突泉的一口水,拿个瓶子排了个把小时的队,结果跟喝白开水没两样,大失所望,还不如蕉垅里的水清甜——那是肯定的,眼中景,口中物,若少了情感牵绊,哪有滋味?

    割完晚稻的下排,对我们来讲,简直就是天然的游乐场。稻谷收完后,人们把稻草扎成把子,放在阳光下晒干,留着给耕牛过冬用。小伙伴们欢喜将稻草把一个个整齐地放在上、下两丘狭长的梯田里,然后比赛跳马,看谁先从田这头跳到那一头,且稻草把子不能倒。玩累了,就坐在稻草堆里,抽出长长的稻草,搓成长绳,为跳绳比赛准备工具。饿了,就到土里挖几个红薯,然后在田埂上挖个简易的灶,拾来柴火煨红薯吃。那红薯常煨得半生不熟就被大伙抢着吃了,灰弄到脸上,个个都成了花猫。

    最有意思的是挖泥鳅。下排水源好,很多田里常年积水,泥鳅自然也多。榨完油茶后,取来油茶饼,把田里的水放干,挖出方桌大一块地,再把油茶饼撒在田里。那泥鳅被油茶饼药得晕晕乎乎的,都钻到挖开的没撒油茶饼的地方。这时,只要用手扒开有洞的泥巴,轻而易举就能将泥鳅捉住。回到家,将泥鳅焙干和辣椒粉蒸,或直接油炸了当零食吃,都是绝好的美味!

    梯田的回忆只有这些吗?不!上排也好,下排也罢,它承载了我太多的情感,刻入了我灵魂深处,在我的记忆中无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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