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体诗的“新”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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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郭 亮

    诗是文学的最高表现形式,是用最凝练的语言来表达最为丰富的个人情感,天然的,字里行间承载着巨量的信息。所以,我们读旧体诗的时候,如果不是课本上学过,或者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名句,很多时候都会觉得晦涩难懂——盖因旧体诗惯用典故,往往数字就囊括巨大的信息量,非熟谙古典文学常识者,理解起来难免感觉吃力,亦抓不到表达的重点。

    但是,也有例外,有个成语叫老妪能解,说的是白居易写诗,写出来后就喊个老太太,念给她听,老太太说听得懂,这才誊录下来。所以,白居易的诗,包括后来的刘禹锡新乐府、竹枝词系列,大概走的都是这一路,少用甚至不用典故,妇孺可解,通俗易懂,这是旧体诗的另外一个脉络。

    新文化运动兴起,代表旧文化的旧体诗也逐步走向没落。但是,旧体诗还是有人写,一类是受过良好旧式教育、自小就熟读四书五经的旧文人,写旧体诗是日常功课,就跟骑自行车一样,学会了,就一辈子忘不掉。很多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学名家,都是写旧体诗的高手,像郁达夫的“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还有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以及我们熟悉的毛主席的“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都是传诵一时的名句;再一类就是政治需要了,典型的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诗歌大跃进”运动,一些大呼政治口号甚至民间顺口溜形式的四六句子以“诗”的名义堂而皇之登上国家级的文学刊物上……

    时间迁延到近些年,随着最后一批受过完整旧式教育的老人逐渐离世,旧体诗这一文学形式的道路也走得越来越逼仄,除了那些大呼政治口号的“老干体”外(事实上,这玩意儿能否称之为“诗”,在我看来,是要打个大大的问号的),多数旧体诗写作者受限于严苛的表现形式,寻章摘句力求严丝合缝,虽则平仄得当、格律谨严,通篇读来却全无生趣,更无个人情感流露。即有,亦不外伤春悲秋、自怜自艾的个人感怀,格局自然卑下且无聊。所以,当我收到诗人刘克胤旧体诗集《自得集》并粗略一读后,我很有些意外,当下写旧体诗,又能不脱前述弊端之窠臼,确乎是少见的。

    刘克胤是以新诗名世的,曾参加过《诗刊》第二十四届青春诗会,出版有《城市管弦》《无名烈士墓前》《刘克胤诗选》《真实的声音》等多部现代诗歌诗集,俱有影响。近十年来专攻旧体诗,乃有此部《自得集》。

    《自得集》形式多样,五言七言,律诗绝句,古风杂咏,皆信手拈来,题材更是包罗万象,写景状物,怀古记事,在在皆有。难能可贵的是,这些题材、形式多样的旧体诗作,始终不脱一难得的“真”字。

    “真”者,真我、真情、真趣之谓也。如《杂咏》(五十四首),皆惯常所见之景(事),绝句咏之,却有独到之旨趣——“有口不能言,搔首复搓手。急出一身汗,面赤似中酒(《观棋》)”,观棋人之窘急情状,如在目前;“雨过江流急,山青何处鸠。空庭茶一罐,风起似惊秋(《雨后》)”,雨后即景,纯白描手法,自生闲适之意,可入摩诘画境;“风高近岁暮,天冷要柴烧。坐等无良策,清宵磨快刀(《林叟》)”,亦用白描之法,寥寥数字,勾勒出山居民家预备过冬的劳动场景,大有明清小品意趣——再如《画像》(组诗),诗序曰“为贪欲者留照,为后继者提醒”,其一“自甘为窃贼,同道皆同调。昼夜奈烦煎,得手还一笑”,写贪官贪腐得手后的潇洒自得;其二“暗里岂无算,神前亦假面。明知是深渊,欲罢还复念”,状贪官欲罢不能之貌;其三“六月走火龙,梦中犹喊冷。微风入户来,夜半复惊醒”,则写其虑东窗事发而心惊胆战之状;其四“一朝落囹圄,哭生还哭死。羁鸟号长夜,何似哀之子”,锒铛入狱,哀戚恸哭,可怜复可恨,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短短四首五言绝句,将贪官欣然、犹豫、惊恐、绝望的心态描摹得淋漓尽致,手握权柄者读之,能不警醒?

    或许是因为职业的原因,相比上述小品意味浓厚的隽永诗篇,我更喜诗集中那些描摹广阔社会生活画面或者针对时事新闻所发的感慨。如“难求富而贵,怎奈弱还贫。漫漫云山路,乡思泪满襟(《打工》)”,写进城务工人员进退两难的窘境,是以青春和劳力助力整个国家经济腾飞的广大农民工的真实写照;又如“讨薪如顶罪,欠账反抡拳。拼死亦何奈,还生且自怜(《讨薪》)”,写农民工讨薪之难,大有杜甫笔下“三吏”“三别”之“诗史”况味;再如《矿难》诗,写某地矿难瞒报之情,有“些小州县吏,报喜不报丧。睁眼说瞎话,公然昧天良。八个暂且瞒,九人算重伤。传媒亦配合,知情勿声张”句,熟知当年矿难频仍时地方政府操作手法者,当知刻画之精当;还有写城市街头卖艺者苦辛的《卖艺》诗,“过客匆匆不经眼,飘萍无奈有谁怜。街头卖艺餐风露,桥下栖身避暑寒”,辛劳一日,所得无几,对底层民众的苦难怜惜之情,跃然纸上……凡此种种,皆以极平实浅显的语言缓缓叙来,世风世情,皆在其中,若干年后,亦是彼时野史笔记之一种,可补正史之不足。

    中国传统文化,讲究蕴藉、含蓄之美,情感是内敛的,诗的本质就是把这种情感隐晦地表达出来,让人读了之后有回味。以此观之,刘克胤老师的旧体诗可以说是承继了白居易“老妪能解”的传统,少用典,甚至不用典,通俗易懂,每个人都看得懂,但是又跳出了现在所流行的尽是空话套话的老干体的窠臼,文字背后有情感,含蓄的,蕴藉的,闲时读上三五篇,自会慢慢体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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