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愤怒的海》:症结仍困在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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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 军

    盼了四年,影迷们终于盼来了曹保平导演的电影《涉过愤怒的海》。11月25日,这部电影在全国院线上映,迅速拿下票房冠军,首周票房接近3亿元。票房“卖座”,口碑却呈现了两极分化:喜欢的人盛赞为“今年国产片最佳”,吐槽的人则直呼“烂片”。

    “涉过争议的海”,笔者想浅谈一点自己的看法。

    冲着犯罪、悬疑等元素走进影院的观众,或迟或早会失望。故事并不复杂,黄渤饰演的渔民老金将女儿小娜送到日本留学,不料小娜身中17刀失血过多而死且生前曾遭多人侵害,为了揪出有重大嫌疑的小娜的男友李苗苗,老金展开了疯狂的“复仇”。

    粗略划分,电影可分三个章节:小娜惨死海外,老金锁定李苗苗,一路追踪回国;老金为女“报仇”,景岚包庇儿子李苗苗,两人对峙较量;最后,所有“谜底”揭晓。

    你看,嫌疑人很快就浮出了水面。李苗苗杀或者没杀小娜,可能性各占一半。但导演暂时搁置这个问题,转而集中火力去刻画老金和景岚的斗智斗勇。这是两个家庭为了各自子女的较量,双方在地位、人脉及可调动的资源方面,差距悬殊。在黄渤和周迅的精湛演绎下,这种较量充满戏剧性,也惊心动魄。

    微妙的是,老金和景岚更有诸多相似之处。正如导演曹保平在接受采访时所说,老金和景岚互为镜像。虽然身处贫富不同阶层,但他们的婚姻与亲子关系都是失败的。离婚之后,老金把女儿送到日本留学,景岚则自己去到了海外。因为涉及子女的惨剧,他们一再交锋,也都想绕过警察达到自身目的。以惨剧为分水岭,过去他们在子女成长中有多缺席,如今他们就有多疯狂。

    这种疯狂犹如电影中不断蓄势、最终爆发的龙卷风,它让鱼群从天而降,让车祸突如其来,让法外的行动在短暂挣脱正常秩序的超现实中悄然完成,并在风暴过境后讳莫如深。正是乘着这股混沌原始的龙卷风,老金涉过了愤怒的海,但海的彼岸有他想要的答案吗?

    对这个问题,与电影同名的原著小说,给出的回答是开放式的。小说发表于2015年,作家老晃在原著里明确道出,冷血无情的富二代李苗苗就是凶手。小说结尾,老金用船载着李苗苗驶向日本,可能是送他去接受法律制裁,也可能在海上自己动手。

    如果完全按照原著拍,不仅无法体现改编的创造性,也会让电影和2016年发生的“江歌案”变得雷同。作为电影第一编剧,导演曹保平所做的一处原创性改编,让作品内核发生质变,也引发了电影上映后的最大争议。

    争议点在于,曹保平的改编背离了一些观众的预期。今天的不少网友或观众,思维方式非黑即白,也被精准投喂了过多“爽剧”“大尺度”类肤浅影像。他们要代入主角立场,要高举正方大旗,上演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延禧攻略”。但曹保平偏不,他偏离“爽”的逻辑,将重心从犯罪嫌疑转向了家庭伦理,最终调转枪头击碎主角光环,把“罪与罚”放在了人性深处。涉过愤怒的海,却发现“谜底”就在出发的地方,一时之间谁都没法原谅自己的愚笨和无能。

    熟悉曹保平的影迷知道,身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他本就是一个非典型的“学院派”。从早期电影《光荣的愤怒》,到近些年的电影《烈日灼心》,他一部接一部地拿出制作精良的电影,证明了自己的眼界与水准。而更难得的是,他与时代不隔,始终以不容忽视的“在场感”洞察时世人心,并在可能的范围内抛出犀利的问题。

    或许很多人都没注意到,曹保平一直有社会学层面的追求,并且从没收敛他的野心。从《光荣的愤怒》对一个村庄权力结构的剖析,到《狗十三》对青少年在经受成人社会规训时的疼痛,他的视野始终开阔,触角始终敏锐。某种意义上,这部电影是曹保平对《狗十三》的延续,当一些观众无限关心李苗苗杀没杀小娜时,他想表达的重点或许是,这是两个来自离异缺爱家庭的孩子的“致命邂逅”。

    平心而论,曹保平糅合犯罪类型片和家庭伦理片的尝试,呈现在银幕上的效果见仁见智,电影里的一些转场略显断裂和突兀,也不是所有地方都经得起推敲。但相比拿审查说事且吃相难看的《坚如磐石》,同样是延迟上映并重新剪辑,曹保平依然能做到关键的铺垫一个都不缺。正因如此,电影的力道、积蓄的情感较为连贯,黄渤饰演的老金也被塑造得更加立体。

    小娜学习日语的首尾呼应很巧妙,也引人深思。初到日本,小娜在日语培训课上练习用“喜欢”和“爱”来造句,她罗列了一串喜欢的东西。日语老师告诉她,喜欢是单向的,双向存在的情感才能使用“爱”这个词。老师让她用“爱”来造句,她几经迟疑,却一个句子都造不出来。即便就在上一秒,老师已经举例,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感情,就可以用“爱”来表述。

    这意味着,在小娜那里,从小到大,双向流动与支撑的深层情感是“不存在”的。爱的缺失如影随形,导致她一次次建立亲密关系的失败。感觉不被爱,所以她容易被别人的一点点示好所打动,容易爱得极端并希望永远不打一点折扣,容易贬低自己甚至走向自毁。结尾处的这种揭示,解释了小娜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依然在一遍遍地重复着“我喜欢”,也让这种重复变成了一种有力的控诉。

    这种控诉在告诉观众,涉过愤怒的海也无益,问题的症结仍困在此岸。“涉过愤怒的海”才发现自己可能也是“凶手”之一,这是老金的后知后觉,悔不当初。对小娜来说,跨越山海寻寻觅觅,最终也走不出曾经那个狭窄的衣柜,这仿佛才是悲剧发生的根源。

    我们怎样做父亲?好多年前,鲁迅先生问过这个问题,今天我们依然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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