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金
草垛子,在老家醴陵乡下,还有另一个俗名:稈堆子。
孩提时代,草垛是家乡最常见的乡村风物,如今暌违多年,却已幻化成难忘的乡愁。
早年的农村,草垛子随处可见,可谓稀松平常之物。但在“自古逢秋悲寂寥”的秋季,它却是乡村田野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秋风萧瑟,霜露清凉,空旷荒芜的田野,唯有草垛子在田间地头屋边树旁迎风而立,给秋天的乡野带来无限的生机与无边的意趣。
向晚时分,天空总有成群结队的麻雀,叽叽喳喳,如刮起的一片尘土,纷飞栖落在草垛之上,用脚爪或小啄翻动草梗,寻找末梢上残剩的秕壳或谷粒。
淅沥的秋雨,悄然无声地落入茅草屋顶与草垛之中,感受密匝稻草的温热,化为袅袅的青烟。丝丝缕缕,浮浮沉沉,柔弱而缠绵。
农闲下来的人们,慵懒而困倦,斜倚在屋檐下,家长里短。远处烟雨朦胧中的草垛,似隐若现,如田野中屹立的守望者,也仿佛是乡村邻里对话时的倾听者。
猫儿与狗儿在草垛之间打情骂俏,意懒兴尽了,再钻入稻草垛里,兀自妥妥地睡上一觉,到次日早上再续杀死怨仇的狗血剧情。
穿着开裆裤衩的小伙伴们,竖指为枪,吼声模拟炮声,各以草垛作据点、当堡垒,藏在草垛子后面,看见“敌人”如蛇出洞,嘴里“噼里啪啦”模仿响声。对面的“敌人”如若配合,便会应声倒下;假如不愿装死,双方往往要闹到近身肉搏,“同归于尽”。
有时候玩过头了,偶尔会有调皮孩子用火柴点燃草垛的意外,在“鬼子进村啦”的叫喊声中,熊熊大火把草垛吞噬,火光映红了半边村庄,躲在草垛后面搂腰亲吻的少男少女们惊恐万状,撒开脚丫,在田野里一路狂奔。
村里殷实的人家,会把晒干的稻草运回,在自家牛棚或猪栏附近的地坪里,垒起一个又高又圆的稻草垛。草垛是庄户人家的脸面,谁家的草垛垒得大,垒得高,说明谁家人勤快,谁家底殷实。
垒草垛还是个技术活。草垛中间往往需要竖一根二、三丈长的大杉木,四周铺上稻草把,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垒得足有两丈多高。稳稳妥妥,风吹不倒,雨淋不湿,看上去既像童话中的城堡,又如守护村人安宁的碉楼。
冬天,老人们喜欢聚集在草垛旁晒太阳,他们背倚着草垛,眯缝着眼睛,一脸乐天知命的安逸。也有闲不住的老人,搬来长板凳,坐在稻草垛边,搓草绳,编草鞭,打草鞋。孩童们则在草垛周围捉迷藏,玩游戏,总是不知厌倦。这时候的小狗小猫,老老实实地贴在主人的脚踝、鞋帮边,贪恋些许的暖和,任主人怎样呵斥,也充耳不闻。
稻草是农人的衣食父母,是农耕时代的百变神物。翻耕进地里,是来年春天田泥中的沤肥;秋天集束成垛,是一年炊用的柴草;散落在村庄的犄角旮旯,是牛马牲畜喜食的饵料。抱一捆稻草,铺在老人床上的棉絮底下,可储一份寒冬的温暖。编一条稻草鞭,可为亡人的升天之旅,奉上一缕揖别的青烟。
人之一生,论其生命的价值,其实犹如稻草的一生。青涩时,满是生长的活力;成熟时,成为沉甸甸、金灿灿的稻穗;老去后,虽形销骨立,却依然无私地腐作肥料,回报土地,或燃尽自己,为人类送上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