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山日出
修复后重新开放的洣江书院
历近八百年而无锈迹的茶陵铁犀
周国强
四十多年来,每当我从梦中醒来无法安睡的时候,就会想起远方的回水湾,想起那条与回水湾形影不离的洣水河。这个时候,我似乎读懂了回水湾西岸沧桑的古城,读懂了东岸翠绿的庄稼,也似乎听懂了那条大河汹涌不息的波涛声。
那个名叫回水湾的地方,便是茶陵古县城所在地。尽管我的出生地离回水湾还有一段距离,可我是茶陵人,与回水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亦是回水湾的子孙。我曾经觉得,在江南地区,江河边的水湾普遍得很,家乡的回水湾似乎也没有特别奇异的地方。而实际上,对于在湾上生活的子孙而言,回水湾是一种传奇,一种不可冒犯的精神图腾,一种需要生命感知的存在,他们不仅仅局限于把回水湾当成一种风景,当成地理意义上的存在,而且是情感、文化和意识等诸多方面的认知。
(一)
湾叫回水湾,水是名气不大的洣水河。浩渺的江水如一条蜿蜒的游龙,依山傍岸,由南向东飞奔而来,在州城外的东南回环,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到东面时,却与西南而进的文水相遇,二龙抢珠,一番恶斗。汹涌的水势,激烈地碰撞,这一转一折所产生的强劲水漩,直冲江底,翻起沉滞的泥沙向东聚集。日积月累,沙滩越积越大,堆成陆地。然后,两股流水合二为一,又旋出一个大弧,再一路向北腾跃而去,于是与沙岸相依相伴的浒湾,就流出了一南一北,两个非常著名的“弓”字形大湾,被水湾西面云阳山抛出的金线拴住,至此,“金线吊葫芦”应运而生。
“洣水南来西复东,北去婉转如环筒。恰似葫芦金线吊,茶州安在水晶宫。”其实,回水湾是云阳山底部狭长缓坡的最底端,坚硬的第四纪冰缘地岩向东长长延伸,宛如奔跑的巨兽前伸的璞爪,河水碰到坚岩的抵挡,只好绕道而行。金线吊葫芦形象地描绘了回水湾这种独特的情状,非常切合古人给山川河流命名讲究形象、准确的表述。古茶陵州城就建在葫芦底部。
对外来人而言,回水湾风姿绰约,美丽妖娆,像母亲一样养育着湾上的子孙。于我而言,它更像粗犷精壮的中年汉子,步履沉稳,强悍雄健,生机勃勃。在洣水河两岸,到处可以看到这样行走在田间地头的庄稼汉子,头戴一顶褐色草帽或破旧斗笠,肩上扛一柄几未离身的茶木锄,腰间围一条褪色的长罗布帕,脸面被长年累月的阳光晒成古铜色,眼睛微凹,身子骨有些单薄,但依然散发着坚韧、刚毅、充满信念的光芒。这不像是因为劳作的艰辛和生活的艰难,倒像是奔赴沙场的赳赳武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回水湾如此,喝洣水长大的农村娃大抵都是如此。
(二)
茶陵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县。西汉五年(公元前106年)设县,属长沙国。因中华民族始祖炎帝神农氏“崩葬于茶乡之尾”而得名。隋代并入湘潭县,唐圣历元年(698年)复置县,南宋绍兴九年(1139年)升县为军,元世祖十九年(1282年)升县为州,明洪武五年(1372年)改州为县,成化十八年(1482年)又升县为州,民国二年(1913年)复改州为县……
如果站在湾西云阳山顶峰朝东南俯望,你会发现,茶陵州城选址回水湾深得古代风水理论的奥妙。古城西依高耸的云阳山,北拥层峦叠嶂的武功山,东靠沉稳盘桓的万洋山,中偎连绵起伏的大小山陵,山环水绕,山水相生,形成了以云阳山为主,众多大小山丘四面环护的“龙穴”集结之形。龙脉集结不散,龙、砂聚合,生气源源不绝。另外,州城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取名金城,寓意固若金汤,是一道天然军事屏障。这种高瞻远瞩的建筑理念,是只有具备高超的审美境界和防范意识的人才拥有的。
发源于湘东南西北部的洣水河,长约300公里,是湘江的一条支流,虽然不如黄河、长江那样声闻遐迩,但却是古代湘东南地区一条重要的交通线和物资集散地。洣水河流经的两岸,创造了一片灿烂的文明,上游安眠着我们的先祖炎帝,所以在我们家乡,她被尊称为圣水河、母亲河。
洣水河也是桀骜不驯的,每年春汛时节,山洪暴发,疯狂的洪水冲破堤岸,冲毁民居,弄得城中百姓倾家荡产,甚至家毁人亡,官府被迫将州城迁往别处。直到南宋绍定四年(1231年),县令刘子迈、县丞赵希稷决心重建金州城。他们汲取了历代州城毁于洪水的教训,汇集民间智慧,先在滩涂地底埋设水浸千年不腐的松树,后在松树上修筑城墙,古老的方法,顺利解决了夯基难题。
(三)
如果说洣水河两岸是一袭衣襟,古金州城则是衣襟上的一颗纽扣,这颗纽扣,历经艰险,多次被破毁、扯落,掉了又被钉回,历经千年而不遗落。一颗历经沧桑的文化纽扣,连通了城乡古今,牵连了中外,构成这一片神秘的土地的历史和文脉。现在,回水湾还留下许多遗迹,那些文明的碎片,至今熠熠生辉。
南浦古渡,是沟通茶陵城乡的交通枢纽。古代修桥不易,最常见的交通方式,是设渡口摆船过河。1927年,毛泽东领导的井冈山工农革命军就是从这个渡口上岸,轻松打下茶陵城,并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县级红色政权——茶陵工农兵政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正如中央电视台的报道所说:“井冈山根据地的红色政权,中央苏区的红色政权,乃至现在的中南海国务院,都是从井冈山脚下,洣水之滨的这座小屋中走出来的。”所谓洣水之滨,就是南浦古渡,工农革命军拿下茶陵城的第一站。
云阳山,钟灵毓秀。《湖南通志》载:“云阳,炎帝故封,为湖南封建之始。”中华民族的始祖炎帝神农氏在云阳山兴农事,种五谷,尝百草,采茶茗,至今留有祈丰台、洗药池、晒药坪、碾药槽、炼丹灶、神农殿等灵迹。
古诗文中有很多关于云阳山的佳句:“卧对江流思往事,行传云峰扣柴扉。(宋·黄庭坚)”“八弦洞彻清虚处,仿佛蓬莱第一峰。(明·罗懋)”明代执掌国柄一十八载、主盟诗坛半个多世纪的李东阳咏云阳山诗更是数不胜数,他的“溪南溪北树萦回,洞口桃花几度开。枫子鬼来天作雨,云阳仙去水鸣雷”,足称吟咏云阳山的绝佳之作。
明崇祯十年(1637年)早春,著名地理学家、旅行家、文学家徐霞客自赣入湘,从南门渡洣水,入县城,经回水湾,直登云阳山,在主峰老君岩、西麓麻叶洞考察整整三天。他在《楚游日记》中写道,老君岩“大石飞累,驾空透隙,竹树悬缀,极为倩叠,石间有止水一泓,澄碧迥异,名曰五雷池,雩祝甚灵,层岩上突,无可攀登,则黑雾密翳也”。一座承续了湘东南丰厚历史文化的名山,经他妙笔轻轻一点,即被辟为国家4A级旅游胜地。
南岳宫,云阳山上最大、最古、也是全国最奇特的寺庙。始建于南北朝,历经一千多年,释道二教都将此视为风水宝地,都设南岳宫,主祀南岳圣帝。优越的地理环境和兴盛的释道文化,使得云阳山常年祥云绕绕,钟声悠悠,香火绵绵。云阳山灵脉郁结,时为佛寺、时为道观、时为书院,甚至佛、道共处一室,南岳圣帝与佛祖、道祖乃至孔圣人同受一炉香,同受万人朝拜,虔诚祈福,和谐共处,成为云阳山一个独特的文化景象。
茶陵自古崇文重教,文脉深厚。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时任知州、程朱理学宿儒林廷玉倡建洣江书院,设规矩、准绳二门,有主敬、行恕、修德、凝道四斋舍,及乡贤祠、汲秀亭等,虽没有岳麓书院、石鼓书院的名气大,但却颇具茶乡风格,又因状元公萧锦忠曾在此主讲,名声亦是不菲。洣江书院集讲学、治学、著述、刻书于一体,其刻书成就尤为显著,中国古代科学史上的稀世珍宝、沈括的科学巨著《梦溪笔谈》就在此刊印(刻本名《古迂陈氏家藏梦溪笔谈》26卷),该刻本为蝴蝶状,开本大、版心小、皮纸印刷,至今完好如新,1965年经周恩来批准,以重金从香港购回,由北京图书馆收藏。
南浦铁犀,镇湾之宝。刘子迈、赵希稷重建茶陵州城时,曾经“括铁数千斤”,铸造了一尊与真牛一般大小的铁犀安放在洣水河畔,以镇伏蛟龙,永绝水患。奇怪的是,铁犀历经近八百年而无锈迹,可见古代冶炼技术的高超,战争年代,毛泽东曾夸奖茶陵籍红军战士:“茶陵的同志很勇敢,很会打仗,茶陵牛嘛!”以“茶陵牛”来诠释茶陵人大公无私、兼有韧性与倔强精神的性格便因之而来……
(四)
回水湾见证了朝代的更迭,见证了历史的变迁。文化、文明也正如回水湾一样,融入了中华文明的发展之中。如今,回水湾正经历着伟大的变革,这里的人们正在创造人生奇迹。沧桑巨变的回水湾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喧闹的远去,注视着一波又一波的游人登上云阳山国家级4A景区,饱览金线吊葫芦的自然之美,饱览湘东南的风光之美。
我知道,在回水湾老街,每一块残破的砖瓦上都铭刻一个家庭几代人曾有的温度和希冀。背负一个希望,好多人拔脚走出了水湾,走向远方。有的人经年不归,他们在某个乡村,城郊或者某个知名城市落了脚、扎了根、娶了妻、生了子,成了另一种有身份地位的体面人,但不管走多远,不论他的身份怎样高贵,他的心中都割舍不下茶陵这个偏僻的小城,割舍不下对回水湾那种血浓于水的情怀,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愫:回水湾,金线穿。离家几万里,乡思在心间。
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回水湾上的万籁声、洣水河的波涛声自然是大音,只有用心倾听的人,才能听到美妙的音乐。即使身在远方,只要做个有心人,就一定能听得到,甚至听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