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林
沈从文小说《边城》故事的所在地茶峒,实际上是离凤凰县不远的一个汉族人居多的小镇。如你所知,沈从文出生成长于湘西的凤凰县,从小耳濡目染了这里纯善却又好勇斗狠的苗族文化,辛亥革命后的湘西家乡,并未随大流,而是更趋向于一种边疆原始主义。因此,沈从文关于《边城》故事的构想,应是很小时就萌生的。
他母亲的娘家黄氏一族,实则是土家族,而非苗族。但苗族当时在凤凰一带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土家族势微,被同化或混淆实属正常,以至于沈从文15岁去当兵时,还笃定认为母亲是苗族。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小说《边城》里的少女翠翠虽为汉人,但长相、举止、谈吐都饱含苗族人的烙印。譬如小说开头对翠翠的这番描摹:“翠翠在风日里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
我们从《湘行散记》中获知,1934年元旦一过,沈从文就启程通过水路前往家乡探望病榻上的母亲。当他抵达凤凰县后,便知晓国民政府怀疑他与共产党有染,时时跟踪和监视他。致使他只在凤凰住了短短几天,就返程回北京了。沈从文此行的感受很是不爽,这激发了他从小流淌在血液里的家乡情怀,他一回到北京,便开始创作小说《边城》,于四月下旬完稿。
茶峒虽有乡团、驻军、小商小贩、乡亲、船总等等,但的确是一处充满乌托邦色彩的闭塞之地。边远偏僻之地的人们,质朴厚道,对牧歌式的生活方式既不排斥也不热衷,对由此而来的人间误解与悲剧纠纷并不生疏。他们不关心外面的世界,自得苦乐,性情淳朴,聚居于山乡美丽的一隅,形同象棋棋盘上的棋子,淡定自如。
这里有白河,流向下游与沅水汇合。白河两岸山村一角,是个原始的码头,有个在此摆渡的老爷爷和他孙女翠翠以及一条黄狗。祖孙居住处的山上有座白塔,保佑当地人平安。爷爷已70岁了,按自然规律,距离黄泉路已不远。翠翠整15岁,她较为复杂的感情已开始萌发。她对船总顺顺的次子“傩送二佬”虽有好感,但不会表达也不懂表达,她像那座白塔一样沉默着。她几乎具有卢梭式的美德,但兴许正是她人生悲剧的一个隐喻。“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都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陌生人并无机心之后,就又从从容容在水边玩耍了。”
顺顺家长子“天保大佬”喜欢翠翠,他想娶翠翠,接替爷爷的渡船营生,并在今后买下白塔附近的两山,建下寨子。爷爷心知傩送二佬也喜欢翠翠,就对大佬进行一番考验测试,造成误解。大佬下险滩遇难后,顺顺一家对于傩送与翠翠的亲事讳莫如深,在原始的禁忌中,他们潜意识里认为是翠翠间接害死了天保大佬。
傩送二佬也离开了茶峒,四处去做生意。大佬的突然遇难,打破了乡镇固有的人文平衡。船总顺顺在此地有钱有地位,他虽然非常善良,但与摆渡人老爷爷之间的贫富差距是客观的,无形的阶级分层也随之客观存在着。那座白塔默默目睹着茶峒人一代一代繁衍生息,也目睹着老爷爷与顺顺间潜移默化的阶级对立。《边城》里透过原始自然风光,含蓄地描述着人类灵魂的相互孤立,这也是沈从文对于家乡的潜在隐忧。茶峒的那些乡下人不会说谎,不懂作伪,但并不意味着他们能世代永远幸福。一场猛烈洪水的突袭之夜,爷爷平静地死在睡梦里,那座白塔被冲毁,倒塌了。少女翠翠不论如何规避现实,她都摆脱不了爷爷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她不得不孑然面对一切变故……
有年去茶峒旅游时,我想过,去白塔下找“翠翠”!但很快,我就被自己这个所谓浪漫的愚蠢念头弄得哭笑不得。当时我想:茶峒人后来集资重修了白塔,兴许翠翠已死去,白骨葬在白塔下;兴许翠翠还活着,一位白发老妪,坐在白塔下……
《边城》无疑是沈从文对于家乡无限美好的留念,他对时局动荡不安满怀忧患的同时,用翠翠与爷爷的故事定格了家乡纯善的风土人情。他曾说:“《边城》中创造了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