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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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袁 华

    离乡三十余年,每年回家祭祖,总不忘探望自己那早已残垣断壁、杂草丛生的旧居。

    旧居很普通,六房一厅的土砖瓦房,因为四周排布太紧,所以没有花园,更没有靠山,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开间进深都不够”。房子占地的土质也不好,随便在周边的空地上多挖几锄头,就能见到粗糙的沙子。房子的底座是鹅卵石堆砌成的,没有用什么大石块,加之地形缘故,牢固性并不好。记得小时候住在里面,只要冬天刮起大风,母亲就赶紧把我和姐姐叫到卧室的门框下避险,生怕大风把这幢房子吹倒。

    旧居是爷爷年轻时候修建的,在我五六岁以前,爷爷奶奶和众多子女并未分家,大家热闹地住在一起。寒冬腊月一到,父辈们经常围坐到火炉四周,伸出手来撑起一件旧棉毯烤火。我一见到这么多人,便跳上棉毯,在上面肆意欢笑着跑起来,吓得大人们赶紧把棉毯扯紧,生怕我掉进火炉。夏天,夜幕降临的时候,父亲和叔叔他们往往搬条凳子,跨坐在大柳树下的门槛上,面向空旷的田野,吹起笛子。幼年的我听着悠扬的笛声,望着闪闪的萤火虫和天上皎洁的月亮,不禁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可惜我不是画家,要不然我一定要用水墨,把这镌刻在脑海中的一幕描出来。

    后来,爷爷奶奶与子女分家,父母带着我和姐姐分得了旧居右边的两间房子。由于用房紧张,又缺钱买瓦,于是,父母在这幢房子的边上搭建了一间茅棚土砖房,并且打了一口大土灶做饭,这间临时搭建的房子便算是家里的厨房了。厨房紧靠沙坡边上,我们习惯叫它“偏山屋”。印象中,“偏山屋”因为屋顶茅草盖得太厚不透气,烧柴做饭时,油烟一下子出不去,把人熏得不轻。儿时家里条件不好,家中缺油炒菜,母亲每次炒菜只能用勺子沾点猪油,在热锅边划一圈,也算沾荤了。那时我正长身体,常年缺油水,心里闹“油慌”。记得好多次,我感觉嘴馋得实在不行,就搬条板凳爬上碗柜,用筷子在装猪油的碗里拨弄几下,沾些猪油放进热饭里拌着吃,可香了。以至于多少年后的今天,我还落下了“偏山屋里偷油吃”的典故,提起这事,家里没有人不笑的。

    “偏山屋”出门便是屋后的一个小土坪,我们叫“后头坪”。“后头坪”里的乐趣,与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有几分相似。捕麻雀是常有的事。那时麻雀胆子大,经常群落在“后头坪”里嬉戏,还经常偷吃家里晾晒的粮食,让人憎恶。

    于是,我跟姐姐商量捕雀神法,后来读书才知道,这方法竟然跟鲁迅先生儿时的做法如出一辙。我在“后头坪”里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种果树。橘子树、枣子树没少种过。春天来临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把树苗种下,浇水、施肥是三天两头要做的功课。眼看着树苗长出了几片嫩叶,我高兴得不行,以至于时常想象瓜果飘香的丰收景象。谁知没过多久,树苗就蔫掉了。大人告诉我,这是我浇水太勤所致。于是,我又重新种下别的果树苗,并减少浇水次数,结果树苗还是死掉了。我伤心极了,问父母是怎么回事,父母又说应该是土质太差,劝我不要种了。可我哪里肯听,树苗死了又种,种了又死,反反复复。最后一次,我种了一棵橘树,不仅成活了,还长高了一些,我欣喜地等待着成功,然而我们全家要迁居县城的消息却先到一步,于是这棵橘树便成了我的一个念想。

    时隔一年后,我随父母回到老家,刚到村庄门口,便撒腿跑到“后头坪”一探究竟,结果连树的踪影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野草。我沮丧极了,想必是那棵橘树因为无人照管而死掉了,这成了我少年时期心中的一大遗憾。

    我和家人住的卧房,一直藏着一个秘密。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发现地面上埋了一个玻璃瓶,瓶子的底部与地面齐平,隐隐约约可看到里面装了东西。我和姐姐问父母,这个玻璃瓶是用来干什么的。父母说,姐姐小时体弱多病,这个瓶子是经人指点后,给她祈福保平安用的。我对这个瓶子充满了好奇,经常出神地望着它,心想这里面应该有股神秘的力量,要是把它打开,说不定一缕青烟冒出来。可是,我又不敢把瓶子掘出来探个究竟,生怕影响了它的效果……

    前些年,旧居因年久失修而倒塌,让人睹物伤情。我试图召集伯伯叔叔们在原地重修新房,但他们有的认为乡下的房子难有升值空间,不同意建;有的认为旧居风水不好,还不如另择一块好地,建一座更舒适的房子;也有人建议我干脆自己出资建房,房子的独享权在我,避免产生争议纠纷。听他们这样讲,我只能沉默。

    如今大家都不缺房子住,我也不缺,我只想在倒塌的旧居上面,尽量依原貌修建房子,家族成员一起盖房,才是对祖业最好的继承和发扬。逢年过节,家族成员还能相约偶尔在一起住上几天,就像我儿时那样不分彼此,热热闹闹,该有多好!然而,重修的事终因大家意见不一、资金不足等原因作罢。

    七八年前,我在株洲换了新房,准备在书房墙壁上挂一幅画,但因为没有想好挂什么内容,所以一直空着。有一天,我在手机里翻出一张拍摄旧居背影的照片——正值早春时节,水田已泛着浅绿,旧居位于田野的尽头,“偏山屋”已倒塌,余房尚存——这张照片是之前回老家时拍的,当时对拍摄角度还做了一番构思。我凝视着照片,儿时生活在旧居的场景历历在目,突然就有了灵感。我决定请一位画家,以国画的形式把这张照片画出来。于是,我拜访名家,请了一位大师,把照片上的场景绘成宣纸上的国画,挂在了书房的墙壁上。

    这些年来,我租过多次房子,也买过多处居所,搬过很多次家,可是对外面住过的房子,感情远不如旧居,我曾想过很久这其中的缘故。后来总算明白,旧居之所以让人牵挂,是因为旧居在家乡。而家乡是什么?家乡是祖辈灵魂安息的地方,是我与家人用汗水劳动过的地方,更是家族发源及和睦相处过的地方。这些年我在外面住的,虽然是牢靠又舒适的房子,却缺少像旧居这样容易生出感情和故事的土壤。儿时住过的旧居,虽然简陋,连接的却是家园。旧居即便倒塌了,家园却还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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