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彬
那天读史铁生的文章《黄土地情歌》,里面写到一个知青的故事,勾起我好些关于绿皮火车的记忆。
故事是这样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广大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两个年轻人在农村干了一年后,回北京探亲,却连路费都没挣够,只好一路扒车(也就是坐火车不买票或只买一张站台票)。两个年轻人没钱,但身体好,住不起旅馆就蹲车站,车上没座位就站着,见列车员查票来了就赶紧往厕所躲,躲不及就被轰下去。轰下去了再买一张站台票,等下一辆车再上……作家文笔很好,短短几行,画面感十足,写尽了那个年代无数扒车客的众生相。那些场景,现在的孩子根本无法理解,却是当年中国铁路乘客最真实的写照。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生的我,虽没有当过知青,却因爸妈都不在出生地工作,所以逢年过节经常随父母坐火车回老家看祖辈。那个年代,交通工具不多,没有私家车,也鲜有人能坐得起飞机,火车是绝大多数人出行的选择。当时爸妈挣钱不多,为了省钱,我们偶尔也坐过几回被称作闷罐车的货车,车厢外壳是黑色的,主要拉货,空出几节车厢拉人,没有座位,乘客都席地而坐,各种人声气味混杂。车窗很小,也很高,我需要抬头,透过那扇小窗,才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天热时,车厢门便会敞开着,拉根铁链子,便算是采取安全措施了。
大部分时间我坐的还是运客的绿皮火车。我家有三个孩子,五人出行,车票款是笔不小的开支。于是,年幼的我们也像文中那样扒过车。有时买张站台票,有时干脆淹没在拥挤的人流中混进站。
绿皮火车车厢都比站台高了蛮多,乘客总要等乘务员放下小舷梯,才能上下车,所以拎个行李特别费劲。车厢与站台之间还有不小的间隙,上下车的乘客又多又挤,我们总是紧紧拽住爸妈的衣襟,生怕被冲散。有时,乘客实在太多,我们姐妹个儿又太小,为了挤上车,爸妈会瞅准了车厢里坐在车窗旁边面善的乘客,好言几句后,便让里面的乘客帮拉一把,把我们从车窗塞进去,他们再挤上车来。那时候,我总是特别紧张,生怕爸妈上不来车,直到他们的身影出现在拥挤的车厢过道里,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后来,我去西安上大学,寒来暑往四年间,绿皮火车是我往返学校的忠实伙伴。那时,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了些,我每次去学校,爸妈都会为我买卧铺票。株洲是全国有名的交通枢纽,但去西安的车次并不多,能买到卧铺的车次更少,我经常在深夜或是凌晨,被父母拉起来赶车。大一开学去西安是我的第一次独自远行,爸妈终究不放心,临时决定让姐姐送我去学校,于是,姐姐扒了她人生最后一次火车,和我挤在矮矮窄窄的上铺,一路担心着被发现,提心吊胆陪我到了西安。
而每回放假回株洲,我为省钱,都会选择买坐票,哪怕要坐近20个小时。伴着哐哐哐的车轮声和时不时响起的汽笛声,我看着窗外的风景从八百里秦川变成江南秀丽的山水,归家的兴奋难以抑制。最怕的是火车晚点,那会晚点是家常便饭,记得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火车晚了近一天,当时没有手机,无法和爸妈联系,车站也无法预计火车到达的时间,他们便在寒风中站着,整整等了我一天。
现在有高铁了,飞机也成了平常的交通工具,绿皮火车便离我越来越远了。最近一次旅行,我心血来潮,特意选择坐绿皮火车。株洲车站刚重建,焕然一新,进站已不再需要纸质车票,车厢终于与站台齐平,不再需要舷梯上下,但车厢内外还是和以前长得一样,除了到站前卧铺车厢不再有乘务员吆喝换票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还是身体变得娇气了些,一如往常的车轮声和乘客发出的各种声响竟让我难以入睡……
一个侨居澳洲的朋友曾和我说,早几年回国,他特意选择坐了一次绿皮火车,感觉非常好。既可以在车上看书,也可以和来自全国各地素昧平生的乘客聊天,还可以呆呆地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风景掠过,享受飞机、高铁不能带来的慢生活……
木心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慢慢的绿皮火车,满载的是岁月,也是那浓浓的亲情和乡情,化也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