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张社政

夏雨淅淅沥沥的一天，我带女儿回东风老家。今年，她是第一次回去看爷爷。老人家一个人住在乡下，我们四兄弟在外面谋生。

我们在东风墟上下了中巴。一条公路穿过东风墟，公路两旁竖着许多商铺。两家麻将馆坐满了男男女女，人声鼎沸。我们穿过雨帘来到一家商店，我买了一个大西瓜。我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说我们到了墟上。父亲说，好呀，我烧开了水，等你到家杀鸭。父亲心脏不好，说话常喘着粗气。他今年八十三岁，满头白发。

东风墟到我家一里路远，一条公路傍着一条小河蜿蜒而上。小河两旁是一大片碧青的水稻田。远山被罩在一片雨雾迷蒙的纱帘后面。我家的房子在小河的那一边，在一大片田野的最边缘上，傍在一脉连绵起伏的矮山脚下。房子是土砖砌的，盖的青瓦，一共八间，大门拱顶，两旁竖的是青麻石条。房子后面有一坨矮山，长着一排青翠楠竹。我家房子左右边各竖了几栋贴了白色瓷板盖了褐色琉璃瓦的农舍，凹进凸出，自然随意。烟雨迷蒙中，我家的房子显得矮小破旧，像富人区的破落户。村里像我家一样的土砖房子所剩寥寥无几。房子在烟雨中沉思，背景是翠竹衬着，仿佛染了水墨画境。瞬间，我觉得我家旧房珍贵无比。

我与女儿撑了雨伞在公路上走着，朦胧中看见我家房子的大门已打开，父亲站在屋檐下朝我们望着，翘首以待。小河涨水了，怒吼咆哮。我走在公路的右边，女儿跟在我的后面。她背了一个棕色的小包，穿了件白色的短袖圆领衫和一条天蓝色牛仔裤，一张圆圆的脸微笑时，露着一对酒窝。她长到平我的眼睛高了，可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突然，一条灰色的蛇在公路左边草丛游移，它竖起了三角头，微微张开嘴，吐出开了叉细细的信子，身子弯曲得像螺旋线。它是对着我们顺着河流的方向走，穿过密密的雨和草丛。女儿吓得大叫了一声，跳了两步，紧跟在我后面。我对女儿说，不用怕，人怕蛇，蛇更怕人，我们不碰它，它不会咬人，我们与蛇和谐共处，相安无事。女儿下学期读八年级，这个道理有点深，不知她懂不懂。她跟在我后面，没有做声，轻轻地走，怯怯地走。我很久没见家乡的蛇，今天见了，觉得它亲切、轻灵，一点也不可怕。

我们跨过一座村里新筑的水泥平板桥，穿过一段二十米长的田间公路，再横过三户农舍，就到了家。房子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石坪，平铺的净是河中的石块。石坪四周砌的是方形青麻石条。石坪是祖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亲手铺的，石块是父亲从河中精挑细选后挑回。石块呈现深青色，排列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平平坦坦，错落有致。雨水打在青石上，溅起无数的水沫。瞬间，我仿佛回到过去的那个时代。梦幻中，我看见祖父穿了青色长衫，弯了腰在泥坪上细致地贴着石块，烈日当头，挥汗如雨。父亲打了赤膊，肩上挑了畚箕，畚箕中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他跳跃着穿过绿色的田野，健步如飞，激情四溢。他无怨无悔地充当着祖父的助手。那时候，我家门前的石坪连着村中的小路。小路许多地方铺了青石板，都是祖父铺的。他是村中唯一会铺石板路的匠人，铺了大半辈子。他痴迷于村里的修路建桥，说那是修身积德。看着我家门前的青石坪，我几乎迷醉，觉得它是祖父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

房子右侧屋檐下蹲着一个青麻石臼，我一眼就认出了它。我双脚一踏进石坪，它也立刻认出了我。它的底部是一截圆锥体，开口方形，中间挖了一个鹅蛋形臼。父亲告诉我，它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请石匠打造的。我很难想象得出那些石匠用铁锤铁锉精雕细凿这口石臼的情景。它的表面文理清晰光滑润泽。它虚怀若谷，坦坦荡荡。它坚韧沉着，遍尝酸甜苦辣。现在，很少人用它了，它常常落寞孤独地缩在一角。它打开了我的记忆。在我的童年少年岁月，我见过无数回亲人和左邻右舍用它捣米，捣糯米糍粑，捣红辣椒……人们挥舞杵锤欢歌笑语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我抬起左脚跨过大门麻石门槛，迈进厅堂。女儿跟进，看见父亲，叫了一声“爷爷”，父亲快乐地应了一声，接过我们手中的雨伞。我抬头看了一眼大厅正中的泥墙，悬挂了一个不锈钢的框箱，银亮闪闪。那是供奉祖宗灵位的地方，我们叫它“神堂”。上面写了祖宗堂的牌名“柱国堂”，下面放了一个褐色的香炉。“神堂”两边挂了祖父和母亲的相片。祖父两眼放出坚毅睿智的光芒，母亲两眼饱含慈柔温良。无论你站在大厅的哪个角落，他们仿佛都在看着你。大厅左边的水泥地上，三只黄色的母鸡正在啄着谷粒。它们发出“咯咯”的叫声。一只红头母鸡抬头朝我们看。从它的清澈眼神中，我找到了温馨亲切的港湾。父亲解下我们的包袱，我们感到一种游子归家心灵的轻松。他问我们：“赶早车，肚子饿了吧？”我点点头。他说马上蒸土鸡蛋糯米酒糟给我们吃。酒糟是他酿的，鸡蛋也是自己养的母鸡下的。窗外的雨依然在下，屋檐滴水成帘，潺潺作响。

父亲与女儿在房间偶偶私语款款深谈。我问父亲：“鸭在哪里？”

他说：“在鸡笼里。”

我从笼中掏出那只鸭，是只麻色母鸭。我抓紧它的双翅，它张嘴发出“嘎嘎”的鸣叫，让人不忍挥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