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鹤群
当代世界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的刘克胤新著《自得集》,好像一座崔嵬的楼阁,在几千年旧学城垒上,以自己独到的见解与追求,围绕其古体诗特别是五言诗的审美取向,灿然放射出一段异样的光辉,在当代诗坛产生了深远影响。
刘克胤写诗不畏俗议,不避讥毁,亦不甚讲求辞章雕琢,竭力保持诗“情”之本真。故其诗能得骚人深致,多骨重神寒之作,足以达所蓄而尽其笔势——“得天地灵气,得宇宙万物,得人欲得而不可得者”(自序:自得赋)。
刘克胤有一部分作品是乡村题材,展现乡村的生产和生活,泥巴味浓。笔下的小虫呀,小鱼小虾呀,花呀,草呀,都天然而出,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洋溢出纯净的情感。更多的作品则是关注社会现实,关注弱势群体。一日,他与一年过六旬,每日走街串巷,夜宿城郊一隅的外地拾荒者交谈后写下了《拾荒》:
冷热不由我,春秋满面灰。侧身知避让,驼背拾卑微。生死他乡客,亲疏浊酒杯。夜深惊犬吠,觉醒梦难追。
刘克胤出生农家,熟悉农村,进入公务员系统后长期在基层工作,曾担任多年县(区)长一职,接触基层干部多,接触普通百姓多。他胸怀济世之志,且眼睛向下,体恤民生,故其诗常像杜甫那样发出悯生忧世之鸣:“世乱天无过,时危树亦愁”(《内渍》),“谁知百姓有谁怜”(《公宴》),“一朝顶戴喜登台,丁寸微躯不复哀”“终日劳劳自命高,四方行走一身膘。还嫌禄俸低人下,直把民膏当纸烧”(《恶吏》),“活着不露脸,死了还要藏”(《矿难》)。
但他的诗又常鼓舞人们超越日常,企望并创造大美。如“不复尘缨累,诗书尽可为”(《卸任》),“余生几尘劫,万念一诗心”(《归去》),等等。特别如《世风》:茫茫何所顾,浊气四时熏。独醉名与利,鲜不昧良心。烂絮藏其里,金光耀其身。迎面逢冤鬼,漠然置罔闻。唯己尊至上,目中无亲伦。敲骨当柴火,拔毛造寿衾。殷勤劝守节,未知果是因。理屈气还壮,声高勿由人。胆敢灭天道,公开辱众神。浮生寄一世,罪孽自难陈。今我枉怀忧,清宵作苦吟。群英废寝食,但可使清淳。
其中“敲骨当柴火,拔毛造寿衾”曾让国务院参事室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副院长、著名词人蔡世平惊叹,并破天荒为刘克胤写了长达两万多言的评论,断言:“除了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句子,似乎再无人写得出来。”在这篇评论中,蔡世平还进一步写道:“在看多了嗲声嗲气,软不拉叽,自命不凡,又实在干瘪瘦削、了无新意的所谓作品后,刘克胤在旧体诗歌创作上确立的硬汉形象,不仅醒目,而且令人敬佩。”
我亦以为然。刘克胤的作品因热爱而充满善意,因超越而充满智慧,赢得广大诗词方家赞誉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刘克胤五言诗中所含的美学思想,正如其在后记《“三新”路》中所言:“一曰新韵。所押之韵尽依现代汉语拼音,句中平仄或有违拗,以不害意为上。二曰新语。多采现代口语,摄现代诗营养,力戒生僻晦涩,自作古奥,但求从容晓畅,平白易懂,几不用典,偶有所见,亦为世人熟知。三曰新事。取材近前,着眼世像纷繁之现代社会,探索新天地,发现新事物,展示新趣味,诠释新理念。”
他的这段“三新”诗论中其实还提出了第四个“新”即“新趣”——不过“新趣”改为“新意”(即“新意境”)可能更好。王昌龄说诗有物境、情境、意境,而其中的“意境”则是中国诗词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刘克胤所追求的“新韵”“新语”和“新事”恰恰都是为着营造意境这个最高境界的。
刘克胤旧体诗所营造的“境界”或“新意境”,窃以为有三大特点:
一曰“融”,强调情与景、意与象、隐与秀的交融与统一。如《白鹭》:行止各悠闲,晴光不羨仙。洁身无重负,来去水云间。
二曰“真”,强调真景物、真感情。如他写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苦难的《天怜》:生涯不避风和雨,一饱难求哭上苍。但管糠糜随命薄,能知野菜比猪强。日长徒恨神无主,夜静犹怜鼠绕床。佳讯亦曾传梦里,喜夸鱼肉润枯肠。
三曰“达”,强调语言对于意象的形象、充分、完美传达。如《问琴》:高山空有恨,流水绝音尘。不忍弄时调,何为自苦心。
再细探深究,还可以看到,刘克胤营造的诗境兼具“三高”,即:取意高妙,格调高雅,风骨高迈。其诗境由实入幻,因幻显真,也因之而得“三境”:实境,幻境,真境,正所谓“诗必主于情,情真则事自真而境亦真,真必自然佳美”。达此“三境”,故能“三高”。若得“三高”,必入“三境”。刘克胤把属于中国古典美学意象说的内涵揉入自己的创作,路子自然会越走越宽广。
刘克胤在他的现代诗集《遥远的星光》跋中自语:“如果要论想象力,我不配接受‘诗人’的桂冠。我写诗,只为记录自己的良心。我不高大,也不高尚,但即使上天真的允许我杜撰,我也绝不会睁眼说瞎话。我写诗,始终坚持同一立场——真诚、明朗、简约、健康。”读完这本旧体诗《自得集》,我由衷感到,这段话也是他对自己五言诗风格及其美学思想的总概括,更是他对自己人格理想的总概括。
这种“高蹈乎八荒之表”的风格与理想,确不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