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点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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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旭 宁

    父亲三十岁以后,我才从一个偏僻的乡村小屋告别童年,与他团聚,住到同一个屋檐下。

    当时家里住杉木塘,紧邻铁路,父亲上班的地方在清水塘,两地相距十多里路。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地骑一辆大钢圈的旧永久牌自行车,风尘仆仆地来来往往,那辆自行车因为生锈而发出特有的铃声,总是每天摇醒我的黎明。

    我曾经有两次坐公交车去找父亲,有次中途晕车在清水塘站提前下车,路边那口泛着清波长满菱角的清水塘里有满眼的嫩绿。父亲上班的地点必须经过清水塘再往前到水泥厂,是9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水泥厂里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当时他戴着纱布口罩,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见过我后,就匆匆走回了车间。

    不上班的周末,父亲会将时间安排得非常充实。那时每家每户都配发粮证、煤证、布票、肉票、粉丝票、豆制品票……父亲是一家之主,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父亲口袋里揣着这些票证,盘算着家庭成员的温饱。我随着他先后进粮店、菜店排队购物,然后再跟在他的身后扛着长长的水勺去菜地浇水,摘辣椒南瓜,挖成熟的芋头。那个时候我偶尔偷懒,会趁着蜻蜓正在竹篱笆的丝瓜架上歇息,屏住气息去捉往,然后又将它们放进松散的黄昏里。

    为了解决好温饱问题,父亲自己挑砖砌了一口带瓮坛的土灶,做饭的同时可以烧好热水,我放学后也会经常去厂里的木工房找剩余的刨木花等废木料做柴禾。我还偶尔跟着他学做藕煤——他用自己在工厂学的手艺做了一个藕煤模子,然后在夏天最热的日子里,弓着腰拉回来一车一车的煤,再按一定的比例掺上黄泥,加水“和熟”,拍实压紧,让它们“晒”一个晚上的月亮,使煤和黄泥充分地相识相知,第二天清早他一起床就开始做藕煤。父亲做的藕煤非常专业,藕煤的每个孔他都要我检查是否通透,我看着他的衣服汗湿了,换过汗衫,又湿了,然后,他干脆光着膀子,脖子上搭一条毛巾擦汗。

    每年山上的松针熟透飘落之后,阳光温热,父亲便提一个大竹篮,带着我们一起上山采松菌。黄褐色或者蓝绿色的松菌大小不一地撑着柔软的伞盖,躲在松针下或松树旁的茅草丛里,深藏着它们淡淡的草木清香。父亲找到了,就会欣喜大声地喊我们去看。有次他发现了一丛松菌,兴高采烈地去采,却发现一条蛇正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又急又怕,连喊了几声“有蛇!”吓得我转身就跑,在山坡上慌乱地上蹿下跳。

    父亲说有松菌的地方曾经来过一种鸟,叫雁鹅鸟,雁鹅鸟在空中飞过,中途会在松树上停歇,鸟停歇过的树下就会长出松菌,也叫雁鹅菌,或者寒菌。每年采完松菌回来,晚餐时他都会端出一大锅鲜美的寒菌炖肉。

    父亲“入得厨房”,做的菜极具家乡特色。我至今遗憾没有跟父亲学会做酥肉,他做的时候用糯米、桃酥、鸡蛋、糖、五香粉、五花肉等原材料,先后加工搅拌在一起,热油下锅炸至金黄松软,我只要看见了就忍不住直接用手抓起来大快朵颐。

    父亲曾断断续续读过几年私塾,但他嗓门高,性格急躁,很少循循善诱,他一直将“竹梢子”(竹枝条)扎成的“棍棒”放在老式架子床的床顶,依仗着个子高的优势可以随时取下来实施“家法”。他制定了很多家规,包括不准打牌、不准跳舞、不准看电视、不准讲粗痞话,要洗衣做饭等等,如果有人不小心触犯被他撞见了,都只能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伸出双手。他使用“家规”的时候,还有一个苛刻的附加条件,就是不许其他任何人求情或者插话——他的大嗓门只要一放开,家里大大小小立马悄无声息,噤若寒蝉。

    从到城里开始,我就惧怕父亲,自幼不在父母身边生活,我自带了一种胆怯和疏离,害怕被“寄人篱下”,同时畏怯父亲的性格脾气,有次父亲在家里粗声大气地吼一嗓子,我即刻吓得“躲”到门后或者屋角里,恨不能马上钻进墙缝。

    日子就在父亲的严厉和粗声大气中平平淡淡地日升月落。

    父亲有段时间换了工作,负责一个小小的电镀厂,为指甲钳、落地台灯、螺帽等产品“涂脂抹粉”地镀铬或镀镍,然后再让它们走向四面八方。厂里离家很近,因此,我在家里时不时都能听见父亲在外面的喧哗。后来,父亲又调整了工作,到了一个山清水秀花红草绿的地方,这时父亲的脾气性格有了明显的改变——公园里有鹿囿,养有一些梅花鹿、马鹿,他时不时会散步过去看望它们,还给它们喂秋天成熟的食物。

    我是无意之间发现父亲开始唠叨往事的。他拎着我们一起去探望他乡下老家的亲戚,讲过去的故事;他让我们开着车每年去一个固定的地方,去给我们从未见过的奶奶扫墓,还叮嘱我们记好往返的山路;他不再张开嗓子大声说话,而是经常在周末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不断轻言细语地催促着我们早点回家吃饭,同时极具耐心地听着我们抱怨着忙碌、奔波的生活。

    晚年的时候,父亲变得步履蹒跚,他逐渐找不到回家的钥匙,后来还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害怕他走失,给他做了一个人员信息卡片挂在胸前,偶尔扶着他在小区的公园里慢慢行走,挽着他的胳膊,让他的满脸皱纹在夕阳中舒展着快乐。

    不久,父亲因中风和阿尔兹海默症住进康复医院,前后五年有余。其间病情总是辗转反复,他从流食慢慢恢复到可以吃蔬菜米饭,又回转到插管食饲,从扶着墙慢慢步行到坐轮椅再到终日不能下床,直至后来不能言语。每次去看他,他都定定地望着我,有时眼里含着喜悦,有时又仿佛素不相识……

    父亲去世的那个下午,我没有哭。

    我看着面前的父亲就这样,一段一段地走完了他自己人生的路。

    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我独自一人在小区的公园里晃荡,脑海里全是父亲过去的身影。那一刻,没有月光,夜不深而人静,孤独寂寞和无助在暗夜里紧紧地裹挟着我,让我不能呼吸:子欲养而亲不待,今后,我将再去哪里寻找那双扶持的手?又将再与谁共商琐碎的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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