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关于新市的点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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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新江河边,散落的民居新市老街上的标志性建筑——龙昇观静静流淌的“新江”

    曾暑凡

    湘东是个好地方。若以罗霄山脉为屏,向西北依次平推,气势恢宏,到了攸县地势渐缓,丘陵地貌为主,攸水从东北部的山区泻出,一路汇合南下,九转十八湾,自东北向西南冲出一条河套平原,连绵百里,贯穿攸县全境,汇合洣水,折西北经衡山流入湘江。攸水中段从东北方向向西南向有一个急转弯,长年急流冲击成一个深潭,此地叫易清潭,由于河水冲刷,湾内沙洲年年长,湾外的堤岸逐年溃,形成一个S形的河道,河道的下游便是一马平川,离此几里地的河套西岸,有一个小镇,叫新市。

    说是一个小镇,却包括了新市街及周围的新中村、光明村、桐树下、易清潭、桐梓坪、龙家场、打鼓堆、山门、山田等十几个村落,方圆二十来平方公里。人们习惯把新市称为新市街上,二千来人口。这里土地肥沃,气候温和,四季分明,大多数年头风调雨顺,小街的两旁还有两条小溪环抱,河边青青草,两岸垂杨柳,门前泊舟船,屋后溪水绕,一派江南水乡风光……

    ■老街往事

    新市街分上街、下街、洲上三大块,上街和洲上的人大多数种田为生,下街的人均是开铺子和做手艺的。民国年间,小镇大铺刘万盛的老板刘作霖先生行善牵头,街上人家有钱的出个份子,没钱的出个劳力,把整个小街三百多米长的街道全部铺上了麻石条,麻石条两边是简易下水沟,下水沟上面又铺上大块红石岩石板,与石条取平。那时没有水泥,麻石街已经是很时髦的了。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晴天没有灰,雨天没有泥,夏天的木拖板,冬天的木屐,呱达呱,落地有声,格外清脆。下雨天临街的屋檐往下滴出一串串屋檐水,常年不改,始终如一,于是两边的红砂岩石板上滴出了一个一个小酒窝。街上商家一家紧挨一家,大商号刘万盛算是小街的首富。刘万盛商号的老板刘作霖、刘寄安两兄弟原籍是衡山人,年轻时来到新市做小生意,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加之精于商道,为人随和,小生意越做越大,由柴米油盐扩大到南杂百货,在小街中心开有两间大铺面,并有自己的南杂作坊和自己的商品流通渠道,还发行了可临近湘东各县兑换的银票。虽是富商,他们为人也还谦和善良,乐善好施,救济乡邻。

    小街上卖小百货的,炸油粑粑的、炸麻花的、做麻糍的、泡“猪耳朵(大花片)”的、开米粉铺的、打金银铜的、开裁缝铺做衣服的、修锁配钥匙的、卖钱纸香烛的、剃头理发的、挖耳朵扯汗毛的,还有许多零星挑担子做买卖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一条小街,甚是热闹,十分方便。哪家菜下了锅,临时打油买盐,保证误不了菜上桌;一条街上哪家来了贵客,哪家有人过生日,哪家娶媳妇,哪家嫁女,哪家添人丁,哪家老人生病去世,用不着开会通报,不出半个时辰,满街都知道了。早有早市,夜有夜市,更有每旬两次的赶场日,周围乡下的时令瓜果蔬菜、鸡鸭鱼鲜、特色小吃,一摊摊、一排排都摆到了街上,还有看西洋镜的、耍龙舞狮的、敲锣耍猴的、扯风箱补锅的、拉胡琴算命的、卖狗皮膏药的,各占一个角落,搭一个小摊,开锣吆喝,热闹非凡,把一条小街挤得水泄不通。这里的买卖十分公平,没有宰人的,也没有卖假货的,讲价亦十分友好,几分几厘不多计较,“要不要,想要就随你说个价,反正自家地里长的。”于是就成交了。散场时,连卖带送,实在卖不出去,就找个熟人家寄在那里,下次赶场再来拿,这是常事。

    小街上好多人都念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字,更有一批“文化人”吟诗作画、吹拉弹唱、题写楹联,样样来得。小街各商铺的大招牌,写得刚劲有力,大有苏王之风,多出自街上一个叫唐守成的老先生的手笔。还有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名叫皮振兴的老鳏夫,很少有人叫他的大名,都叫他“皮癞子”。

    他读过不少古书,很会说书、讲故事,记忆特好,每天吃完晚饭,随便往哪家一坐,隔壁邻居就会围过来听他讲书,于是主家就会给每人泡上一碗茶,摆上几条凳子,《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随讲哪一本,都是娓娓道来,绘声绘色,讲到兴奋处,他还会把现场的人插到故事里去,调侃打个诨,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讲到关键时,他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撩得人心里痒痒的,小街上的人也平添了许多乐趣。

    ■悠悠新江水

    小街东边这条攸水,依偎着小街,缓缓流过。人们没有称这条江为攸水的,多称之为“大江”,也有人称之为“新江”。江水不深,水道中心也不过两米来深。江面也不宽,宽处也只百十来米。江水清澈见底,长年不枯。水底的狮草二尺来长,一团团,一簇簇,宛如有人梳理过的秀发,随着江水摆动,纹丝不乱,狮草里,游动着无数鱼虾蚌蟹之类的小生灵。江面上修有一座木便桥,粗树打桩为礅,几根杉树扎成排为梁,两边也没有栏杆,走在桥上一摇一晃,冲里(山里)人走过此桥还有几分胆怯,可垅里人无论徒手还是挑担过桥,都信步自如,还可压着桥身摇晃的节奏,喊几声号子,哼几句小曲,优哉游哉。

    夏秋季节,江面上间或摇曳着几条运载货物的乌篷船,合着摇橹节奏,吱吱呀呀,顺江而下。山区的竹木,被扎成木排、竹筏,从上游的柏市、黄丰桥下水,穿过官田、酒埠江、普安桥,到了新市,总得靠岸休整一两天。那竹筏、木排一行行、一排排、井然有序地排列在江边,成了细伢子戏水、玩耍的跳水平台和潜水场所。傍晚,夕阳西下,天边红云,倒映江面,江水像一面红色的镜子通红透明,托出几点黑色影子,那是渔民们在布渔网下鱼钩,撒下明天的希望。晚风徐徐吹来,岸柳轻轻飘丝,江水静静流淌。小江安静了,小街安静了,小街人的心也安静了。

    多少年,多少代,新市人凭靠这条江水,农作耕耘,维系生计,繁衍生息,沟通外埠。这条江孕育了新市的灵气,承载了新市人的命运,也滋生了新市人憨厚、质朴、善良、勤劳的人格品性和地方文化。

    ■新市的文化

    小街有着自己的文化,这里的人操一口攸县土话,外地人恐怕没有几个能听懂,有腔无调,平声居多,很少有上、去二声——这可能与当地人的善良和顺性格有关——更有一种特殊发音,用上齿咬住下嘴唇,倒吸气发出一种吱吱声,这表示否定的意思,你要问他“吃没吃”“去不去”“是不是”“要不要”,只要他一声“吱”,就知道是“没有”“不去”“不是”“不要”的意思。

    小街上的人好热闹,农闲或者过年过节时,有那热心之人,起声吆喝,合计着凑个份子,请个戏班,唱几天大戏。说是大戏,其实也就民间小剧团,唱的是古装戏,有时是一本本的,有时是一出出的,一本就是一个系列,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连续剧,一出就是单独一场折子戏,相当于一场电影。还未等到开场,戏台下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凳子,都是一家派一个细伢子当代表,早早地吃完饭,先摆了几条高脚板凳,算是占座,等到大人们吃饱喝足,慢慢悠悠地呼唤着自己细伢子的名字,找到自己的板凳,便坐定等戏开场。锣鼓一响,老人们就知道今晚唱什么戏,等喇叭一吹,大筒一拉,那声音,那旋律,那韵味,直逼人们的嗓子眼,叫你没有办法不跟着哼起来——这里大人们没有不会哼几句戏的——等到正戏开唱,台下便清静了,台上的“疯子”们将喜怒哀乐展现得淋漓尽致,台下的“傻子”们也跟着剧情或喜或悲、或哭或笑,等到散戏,台下满地瓜子花生壳外,还夹着些许看不到的眼泪鼻涕。散戏的时候,大人们总要破费几个小钱,到零担上给伢妹子买上一碗凉水或是一两只灯盏油货,然后再一家一户相继散去。

    过年是新市的第一大事。俗话说“大人望插田,细伢望过年”,乡下人过年很隆重,进入腊月,大人们就算着过年的计划,杀哪头猪,宰哪几只鸡,腌多少鱼,做几锅豆腐,扯多少布,做几身新衣服,买多少年货,做多少糍粑……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得考虑周全,一样都少不得。年二十九家家户户都得洒扫庭院,洗澡更衣,大年三十这天一大早就点火生炉,贴春联、年画、门神,杀鸡祭祀,焚香点烛烧纸钱,请祖宗“回家”过年。这餐的年夜饭是小街人家一年到头最丰盛的一餐饭,鸡鸭鱼肉十大碗堆得满满一桌,摆在桌上热气腾腾,讲究亦颇多:饭前摆碗筷,必须把已故先人的碗筷摆在上席(靠神龛的位置);家主人不上座,妇人和小孩不能先上座;每道菜的第一筷子必须由主人挟到先人的碗里;吃年饭时不得讲不吉利的话,说不得“挟不起”(谐音家不起)、“捞不上”、“坐不稳”之类,同时讲不得“死”字或其同音字;平时大人打骂小孩子怎么也不过分,年三十是打骂不得的,小孩子也听话,不惹大人生气,尽量讨人喜欢,不但不受打骂,还多少得两个压岁钱。吃完了年饭,伢妹子可算是“解放了”,一个个拿出家里准备好的爆竹,五十响一挂,绝对舍不得一挂一挂地放,而是拆成一个一个,放在口袋里,点上一根用土纸卷成的“纸末”,把一个一个爆竹插在地上,插在雪里,点燃引线,便躲到角落里两只手捂住耳朵,听到砰的一声炸响,就算过个瘾。有些爆竹掉了引线,也舍不得丢掉,就从中间折断,露出硝药,点燃“嘶嘶”一声,放出的火花也别有味道。除夕夜是要“守岁”的,一家人围着火盆,端上一点豆子、薯皮之类的小吃,大人们谈事,讲祖先、讲年成、讲戏文、讲年饭,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让睡觉,等到大人讲累了,打起哈欠时,小孩子早就躺在大人的膝盖上睡着了。

    一年一年过去了,一代一代长大了,小街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那么记忆犹新,永远是那么亲切,永远是那么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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