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雄文
在渌口古镇,我沉醉于那一抹抹蔚蓝。
去湘江岸不远,是一望无垠的玉米地。根根笔直的茎秆挨挤着,伸展无数肥阔的叶片,成了往昔只有电影里才能见到的“游击健儿逞英豪”的北方青纱帐。翠色便在午后骄阳下洪流般涨溢开来,淹没了一旁刚挂出青椒或垂着豆角的菜地,又漫过附近的田埂、农舍与村庄,与远方山峦的苍碧欢然相接,再分不出彼此。尚未成熟的甜糯玉米也似乎格外兴奋,飘出了浓烈清香,令我不由张开嘴,大口大口肆意吮吸。恍惚间,一处屋檐下几个村民的笑声也似乎裹了一层浓翠。
然而,此刻的天空挟着初夏的朝气与奔放,正铺开辽阔的蔚蓝色。渌口是株洲新接纳的城区,依旧保持乡野的素朴,天宇便蓝得纯净而实诚,像一块硕大的蓝色丝绸紧绷在天宇,没有一丝侵入的云翳,也无清风吹皱的印痕。终究天覆而地载,漫无际涯的蔚蓝倾泻下来,阻遏了玉米地的翠意,甚或蛮横切入那一片热烈奔腾的绿。一时间,天地间便呈现出蓝绿默然交锋的奇观,渌口却愈加安谧、闲适了。
或许因我伫立的位置隔堤岸尚有些距离,湘江雄阔而幽寂,没有丁点涛声入耳,阳光下竟也铺开了深沉、厚实的蔚蓝,与天宇遥相呼应,犹如一部名著首尾照应的两章。我此时的眼里一定发着蓝光,心内翻腾惊奇与慨叹。在渺远的北戴河,我曾见过大海之蓝,幽邃凝重,先是凹凸起伏,随后平坦如砥,浩漫铺陈,直到在目光尽处与天宇相接,如童话,似梦境,令人不觉屏住呼吸,生恐一声咳唾,便惊扰了眼前蓝宝石般的一切。但内地江河蔚蓝如大海,眼下才第一次相遇。湖南母亲河湘江,我在永州,在衡阳,在湘潭,在株洲市区,都只见过她的浑黄、暗灰或澄碧。晏子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湘江在渌口铺开的蔚蓝,或许也是因此处独特的灵气所致吧?
古镇的街巷也涂抹了一层蔚蓝。麻石铺就的老街在蓝色天幕下悠悠延展,两旁是紧密相牵的木质房屋,屋檐、板壁与门窗都透着古意,像岁月遗存的琥珀,无声诉说久远的往事。街面不算宽,喧腾而不失宁静,似乎氤氲一股蓝色烟火气:敞开门脸的百货、日杂、粉馆等各家店铺,自家门前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的老者,聚在理发店前闲话家长里短的街邻,安步当车恬然顾盼的行人……
这是一条杜甫徘徊过的千年老街,也是渌口之魂,见识过唐风宋雨,明清星月。李白笔下“渌水明秋月”的渌江,在古镇与湘水交汇,尔后接洞庭,通长江,达大海。古镇也如一颗熠熠明珠,与长沙、武汉、南京等大都会一道镶嵌在了同一条黄金水路上,有了“小南京”之称。醴陵瓷器等四方货物汇聚而来,又经大大小小的青石板码头装船,输往天南海北。踏着早已失去本真的滑溜麻石,我用脚步重叠往昔商贾的足迹,遥想当年多家旅馆、银楼、木屐油鞋业齐聚一街,门庭簇拥的盛况,心下寻思:那时的天宇与江水必定一样蔚蓝,而老街则因更原始、古朴,浸透的蓝意必定更深……
杜甫晃着一叶扁舟,在老街漫腾的烟火气里,缓缓登上了江岸。这是大历四年(公元769年)二月,春风似剪,杨柳依依,打算去衡州(今衡阳)投奔友人的杜甫顺湘水而下,像沙鸥般飘至津口(今渌口),舟中张望间,怦然心动,急忙让舟子转舵,向枫林掩映的江岸靠拢而来。
盗御马的窦尔敦是一张蓝脸,我想此刻杜甫脸庞也裹上了深沉的蔚蓝。他流连老街,畅饮几杯浊酒,又登临咫尺间的伏波岭,瞻拜伏波庙,寻访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屯兵苦练遗迹,眺望湘水与渌水涛浪滚滚,想到安史之乱后天下事仍然堪忧,“波”并未完全平伏,自己也命途多舛,不免悲从中来,吟诵道:“南岳自兹近,湘流东逝深……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瓮馀不尽酒,膝有无声琴。圣贤两寂寞,眇眇独开襟。”宁静雅致的渌口正宜卜居,既然“圣贤两寂寞”,自己区区一介书生不能兼济天下,那么就在此独善其身吧,心事重重的杜甫必定有过是否再度南行的犹豫。当代作家梁瑞郴说,渌口是杜甫想住的地方。有了那一抹抹蔚蓝,还有蔚蓝包裹下的世外桃源般的恬适与安逸,杜甫有这一念头,也在情理之中了。
杜甫终究未能留在渌口,又开始了萧索的漂泊,不久便在凄风苦雨间长眠于湘水的小舟之上。渌口却因他的短暂徘徊,恒久留存文学史,再厚的尘灰也掩不住其璀璨光芒。我到来时,渌口与华夏大地一道在治乱间反复上千年,早已河清海晏。麻石老街或伏波岭上,杜甫的心事也了无痕迹。我疑心他的那些忧伤,早已化为天空一抹舒心的蓝意。
阳光还在弥散,天地间的蔚蓝似乎更浓,古镇也似乎更悠闲、祥和。我蓦然想,自己或许应当实现杜甫的愿望,在渌口卜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