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乃清静地 自有活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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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尹习勤

    翻开当代世界出版社出版的刘克胤的新著《自得集》,一首《望月》是这样写的:“幽居生寂寞,独处远是非。宇内谁知己,对饮酒千杯。年年只相似,兀自发清辉。”不好臆断作者到底在表达怎样一种思想,怎样一种情感,我只知道,我读到这首诗时,内心陡增一份清凉,灵魂找到了安放之处。

    其实,细细品味,望月又何尝不是望自己?或者,那一轮寂寞独处之月,又何尝不是作者自己?人生难得一知己。自己至少应该成为自己的知己吧,这样,灵与肉才能相互依存、和谐共处啊!

    再来看《留念》:“青山照碧影,白鹭栖林梢。一子复呆坐,二人打水漂。”诗中有情有景,有静有动,虽句句白描,读来却有活泼生动的画面感,那个“呆坐”在绿水青山中的人,何其安静,何其令人羡慕。

    “豆角挂树上,小葱聚墙边。苦瓜一身坨,丝瓜爱光鲜。芫荽刚破土,白薯犹贪眠。子姜妄言辣,青椒笑翻天……”《园中》红红绿绿的蔬菜瓜果,都成了顽皮呆萌的孩童。这一方无语的世界,在作者笔下竟是如此妙趣横生。

    诗集名《自得集》,自有作者的深意。在这本诗集的序言《自得赋》中作者写道:自得乃自然所得,非强装所得,亦非施舍所得、谄媚所得,更无欺诈所得、虏掠所得。自得者,能自尊,能自知,能自足,能自娱。

    接着读一读“四时不相扰,天与说寂寞”“不问风去来,但留云一坐”,这首《野塘》不是很有一种天然自在之气吗?

    “一路花无主,半山云有根。久睽清净地,终是陌生人。笑我非同类,为何远俗尘。但言天欲暮,不觉入林深。”《答僧》一诗,当然也应该更能读出一种远离尘俗的清幽。

    “怀璧原无罪,开襟不染尘。天心怜赤子,铁血铸青春。夜入柔肠断,诗从曙色新。一生聊自得,谁复听风云。”这首名为《自得》的诗还有一个小序,序中写道:吾入公职三十多年,闲暇时特立独行于山水之间,犹爱夜间沉吟……这就让读者更能理解作者为何自得以及何以自得了。

    融入山水,坐看云起,这是人生的大快乐。当身心与大自然真正融为一体之时,便已忘却营营苟苟,忘却尘世烦恼了——尽管在芸芸众生看来,这是一种很难抵达的境界。

    作者经常写乡村乡情,写自然风光,常常由情入境,有感而发。《知了》一诗颇有代表性:“天资难比鸟,犹自争乖巧。吟月少清音,追风多滥调。林荫云莫测,世事谁通晓。唱尽繁华后,一生知草草。”在莫测风云的天地之间,在匆匆来去的生死场中,生命何其渺小,不过草草一生,懂得自在方是大智慧。

    作者努力接近自然,发现清静中隐藏的秘密与永恒。“清寂竹山坳,鸟鸣出翠霞。芳菲无觅处,幸有栀子花。”《竹山坳·一》这首诗中有一种由内在与外界共同营造的清凉。作者还写了很多远离喧嚣和纷争的作品,无论涉及人、景、事、物,都写出了不为俗世牵动的淡然。

    “山翠水澄碧,白墙青瓦连。家家乐耕牧,鸡犬各相安。”《远村》一诗描绘的,既是远处的现实,也应该是作者的一种理想吧。随着工业化、城市化进程日益加快,这种越来越稀罕的田园牧歌式的清静与和谐,于作者和读者都是一丝抚慰。

    现在这个时代,技术进步了,物质丰富了,信息发达了,何以到处飘荡着浮躁之气,甚至戾气?人何以多如热锅上的蚂蚁,心不静,神不安?这难道是人类自古至今的通病?果真这样,千百年来,写清幽之境的诗那么令人称道,令人欢喜,也就不难理解了。以此而论,诗人心灵世界的宁静,诗人笔端流淌出的清新之作,说是时代的清凉剂,应该一点也不为过。

    才情高的人,多有狂放不羁傲岸不群者,作者为人处世却很传统。他孝长爱幼,重情重义,也从不以牛羊眼看世界。在诗作中,不论写长写幼,还是写师写友,亦或写不认识的人,都细微柔软,真挚动人。

    “我有一千金,他乡复几春。近来学漫画,独处写童心。”在《甚慰·寄天一》中,作者表达了对海外求学的女儿在疫情期间不畏难、不放弃的坚定态度的赞赏。作者有一个女儿,从小自立能力强,凡事有自己的判断,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女儿寂寞时信手画了一幅青蛙打坐祈福图,他便“甚慰甚慰”,喜不自胜。“雨后听秋蝉,为父醉欲眠。援笔留数语,请得语中玄。顾汝十五载,苦乐在心田……”在《示儿》一诗中,一个慈父对女儿的百般呵护、百般爱怜,跃然纸上。

    “家翁六十五,未肯离田土。崽女好相劝,偶尔还动怒。但言手脚全,焉能当废物。身闲寝难安,余生一何苦……”《家翁》能看到一个孝子对父亲深沉的爱。作者的父亲在当地是出了名的种田治家“好把式”,一辈子辛勤劳作,年过花甲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者心痛父亲一辈子辛辛苦苦,想父亲能放下锄犁,不再劳碌,安享晚年,但拗不过父亲不劳作便“寝难安”,也就只好依顺父亲了。

    “人海复同行,十年恍如梦。君言我经老,我愧君相送。”在《口占·赠阿博》中,作者表达了对大学同窗的深情厚谊。大学毕业二十年后,作者曾携妻女回母校,游西安,阿博一路陪同,殷勤备至,令作者感念不已。十二年后,彼此都是年过半百之人了,再次西安相聚,恍如梦境。执手相看,把酒言欢,又依依惜别,这份情也是浓得化不开。

    从作者的人生章节看,可谓顺风顺水可圈可点:十七岁考入西北工业大学,毕业后在大型国企工作,十年后从政,一路走来,颇得时人称羡。但托生红尘,谁都难免失魂落魄、锥心之痛、生离死别。

    “碧空响霹雷,山川欲断魂。青春如磐石,忽倏若飙尘。白头送黑发,高堂失哀吟。尽夜徒枯坐,唏嘘痛乡邻。晴儿三月满,襁褓柔弱身……放眼乾坤大,同胞兄弟亲。但各为生计,见时少殷勤。幽冥隔天日,有梦不留痕。漫与说来世,害我苦清樽。”此系《别离》中所写,是作者对早逝胞弟的怀念。胞弟克权因意外去世,时年三十一岁,作者的痛撕心裂肺,尤其看到枯坐无语的双亲,看到才三个月大的侄女,作者更加心如刀割。多年之后与弟在梦中相见,作者又写下多篇作品,字里行间,思念绵绵不绝,饱含兄弟深情。

    “轰隆一声响,日没晦无光。壮汉十七条,悉数罹祸殃。活着不露脸,死了还要藏……问责鸡毛掸,贼子乱朝纲。保住乌纱帽,行坐复周详。”《矿难》一诗写出了对矿工命运的深切悲叹,也抨击了某些地方官员睁睛说瞎话、公然昧天良的恶行,特别是“活着不露脸,死了还要藏”,写尽了身为草根的矿工及其家属的卑微、辛酸和无奈,读了谁不为之动容?《拾荒》写的则是一个外省年届六旬来株洲拾荒的老人——“冷热不由我,春秋满面灰。侧身知避让,驼背拾卑微。生死他乡客,亲疏浊酒杯。夜深惊犬吠,觉醒梦难追。”作者对这位素不相识的拾荒者同样寄予深深同情。像这类关注社会和底层的诗,作者写了不少。如《访贫》《悯农》《弃婴》《打工》《作孽》《同窗》《老妪》《渔民》《沉船》《性命》等,都表现出了深刻的悲悯情怀和人性良知。

    “月圆秋凉夜,清光送流水。江畔独斯人,枯坐暗垂泪。种瓜不得瓜,但恐荒年岁。枉自劳心血,朝夕成怨鬼。听我吐真言,谢我剖肝肺。起身向天笑,回头复长喟……”《江畔》一诗,看似作者与“斯人”对谈,其实应该是作者在跟自己对话,是作者对无常人生的慨叹与超越。

    “今世结尘缘 ,还生何足惧。纵情山水间,无意学鹏举。经年气不衰,行坐忘时序。夜深或高咏,自觉与神遇。”在《斯人·二》中,作者在感悟生死时空来去生灭的无常时,多了一份坦荡,多了一份自信,多了一份欣慰。

    庄子说,道即蝼蚁,道即屎溺。对待平凡的生活,作者满怀敬畏,满心真诚。在作者眼里,天地之间,万物平等,焉能不敬,焉得不诚。于是,这一份敬,这一份诚,又让他心中多了一份释然,多了一份淡定。真要归于彻底的清静笃定,何其难,但无论悲喜苦厄,作者都努力抵达平和宁静。

    人生考验不可胜数,如贫穷疾病,生离死别,失意落魄,诋毁讥讽……顺境虽好,后面其实也张着一个血盆大口。多少人在顺境的放逸中走向深渊,在滑腻的赞美声中走向没落。“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八风狂吹,不知吹落多少人生。宋范成大《偶箴》是云:情知万法本来空,犹复将心奉八风。在为名忙、为利忙“伤肺伤肝伤五焦”的烈烈世风劲吹之下,如何“得心宽,得体健,得天气灵气,得宇宙万物,得人欲得而不得者”?《自得集》中的不少作品,确实能给人启示。

    “穿过万重岭,风月见新裁。只为看海去,不敢停下来。”《黄河·一》表达了作者的生活哲学和人生态度。经历关山万重、世事沧桑后,如何看淡很多事物,诗句之间充满了思考后的通透——看淡但不看空,放下但不放弃,“穿过万重岭”,仍觉“风月新裁”,仍有“不敢停下来”的“看海”热情。这种赤子之心与浪漫情怀,多么难得。

    “或逢走不动,也做海之梦。冰雪冷无情,春风复相送。”《黄河·三》更见作者精神上的超拔。这哪里只是写黄河,分明也在写作者自己,甚至“春风”也非自然之风,它是作者内心深处唤醒的激越之风,不管时令节候如何,这种激越之风也能融化冰雪,让“黄河”克服种种阻碍,奔向“大海”。

    圣人说,吾一日三省吾身。我等凡夫俗子,哪有这等境界、这般自律?恐怕三日一省、三月一省甚至三年一省都做不到啊。偶尔想想何谓得何谓失,何谓正何谓邪,又何谓得而不得,不得而得,无为而为,为而不为,就很不容易了,毕竟这都是人生的大课题。《自得集》的作者是否经常思索,终有所获,这要从他的作品中去一探究竟。

    当然,作者也有不少作品针砭时弊,评论世事,有着讽刺与愤怒,甚至还会在诗句里表达一些批判与惆怅,但在诗句的下半部分即转化成豁达与开朗。比如诸多评论家谈到的《世风》一诗,作者在“茫茫何所顾,浊气四时熏”之后,甚至写出了“敲骨当柴火,拔毛造寿衾”这样惊世骇俗的句子,比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更沉痛也更具视觉冲击力,得到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著名词人、评论家蔡世平先生的极力推崇。但作者在该诗的结尾,不仅表达了“今我枉怀忧”的无奈,也热切期待“群英”努力,“但可使清淳”。

    再来读一首《高咏》吧——“荆蛮是我乡,亲亲念何悔。山川情独深,相望即相慰。行止路悠悠,欣欣逾百岁。膏火无复煎,四时扫尘昧。因故月西流,岂忧天下坠。夷世多高咏,竹楼赴嘉会。”这应该是作者经历风雨阴晴后对平凡而鲜活的人生深刻反思和深切领悟的结果,为之“高咏”,也就自然而然了。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李白《古朗月行》中的诗句,读书人应该耳熟能详。作者肯定读过此诗,并且心中始终有这个“白玉盘”。这个“白玉盘”映照出天地万物,四时变化,也映照出尘世悲欢,人间大道。这让作者灵感不绝,触手成春。《自得集》中近五百首诗,或大气磅礴,或欢快怡人,或意蕴深邃,或妙语连珠……从这里,一个自由、旷达、慈悲、丰盈的灵魂,映光生光,光彩照人。

    人生如梦,刹那永恒。作者自有他不同寻常的梦——《春梦》:“壶中春昼一杯尽,月下平流梦自闲。舟子醒来天已亮,人间才过五千年。”他高唱《楚歌》:“悠悠日月转双轮,芳草还生春复春。天许风流谁有幸,楚山楚水楚中人”,低吟《得幸》:“寻常生死天无意,过往烟云各苦心。犹记山中能煮酒,春秋不使俗尘侵”,在空前喧嚣繁华的尘世里,作者观察着,思索着,探究着。他经常说,天地万物,不出一心,自得与否,全在一心——心清静,心光明,自有活水涌现华枝春满。以我之见,这种领悟,颇有阳明心法之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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