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杉铺走出去的“醴陵孔雀”袁昌英
当年从板杉铺开往醴陵的火车票
江剑阁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一句口白:板杉铺的火车,瓦子坪的喔呵。当时不晓得啥意思,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指瓦子坪打“喔呵”的声音,同板杉铺火车鸣叫的声音有得一比吧?
老家在醴陵上北乡的一座山脚下,这是一个遗落在大山褶皱里的小村庄,千百年来默默地承受着大山给予的宁静与封闭。山那边虽然相隔不过十几华里,因为一边是上北乡黄獭嘴,一边是下北乡的板杉铺,分属两个公社,平时很少来往,对于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来说,山那边是个神秘而陌生的世界。
要不是山那边的板杉铺有一个火车站,而且每天有几趟火车通过,怎么能引起这边山民那么多的向往和遐想呢?每天早晨,太阳还没照进山村,山那边的火车便呼啸而来,悠扬的汽笛裹着浓浓的山雾,温柔地撩拨着山民的耳膜,天气好又顺风的日子,还能听到火车通过桥梁时隐约的空洞声……
关于板杉铺的小火车站,我们老家人有好些说法。有的说,有那条铁路就有那个小站,那个留着胡子的老秀才说:打自南宋,官方就开通了醴陵至长沙的驿道,沿途“五里一墩,十里一铺”,在现竹花山村铺路上组处,设有一铺,因此地多杉木林,驿站处,有一条街,临街店铺均以木板作墙,杉皮当瓦,所以,就把这一铺起名为板杉铺。清末修建株洲至萍乡的铁路,便在此设一车站,你说,这样有历史渊源的地方,火车路过不该停一停么?
也有人说,人家板杉铺,出了人物,有本事的人物:那里有著名抗金英雄吴猎,英勇事迹被载入《宋史·列传》,传颂千秋;那里有南宋理学名儒吕祖谦创建的、辟醴陵书院文化之始的“莱山书院”旧址;那里有革命先烈朱克靖,为正义慷慨就义,留下“壮士非无泪,不为断头流”的壮美诗篇;那里有抗日名将贺光谦,黄埔一期高材生,率部以一连兵力攻入惠州城,立下赫赫战功;那里有“醴陵孔雀”袁昌英,集学者、作家和翻译家于一身;那里有瓷艺宗师吴寿祺,率队烧制出失传的釉下五彩瓷,为醴陵瓷业插上再次腾飞的羽翼……他说还有好多,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这样人杰地灵的地方,火车路过不该停一停么?
山那边的火车打破了山里的平静,也带来不少新鲜话题。我总觉得自己是伴着山那边的火车来去长大的。我上学去,晚了,家里人会说,还没去啊,火车都来了;星期天起床太晚了,不说太阳都晒屁股了,而是说还没起啊,火车都去了。那一年村里的支书到大寨参观,就是翻过大山,乘山那边的火车出远门的。支书归来,对大寨的话说得不多,对山那边的火车,山那边的小站却有说不完的话题,在村支书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乡亲们想象着山那边的火车和小站,当然,还有信号员,还有火车司机。我想,那火车一定是一头力大无比的钢铁怪兽,车站便是它吃草料和喝水、撒尿、休息的地方……山里人对火车与小站的话题也更丰富了。谁家的孩子不听哄,晚上吵闹,大人就会说:“再闹,叫支书把你提到火车上,拖到九州外国去。”小孩便不敢再哭了,在母亲的怀里抽泣着,带着对火车的恐惧走进梦乡。要是谁说自己力量大,准有人反驳他:“你有火车的力气大么,能拖得动一座山么。”要是吹自己有本事,也有人反驳他:“你有信号员本事大么,能叫火车停就停,走就走么?”要是谁家孩子会读书,长辈们会夸他,这娃有出息,准能坐山那边的火车去当大官哩——我就是在这样的鼓励声中,怀着对山那边火车的向往攒劲读书的。
每天清晨,我踏着山那边火车的汽笛声出门,伴着那若有若无的空洞声走向学校,晚上还要伴着山那边的火车声夜读。那时山里没电,更没有电视,劳作一天的乡人,吃完晚饭,收拾洗漱后便上床了。喧闹的山村渐归寂静,只能偶尔听到谁家羊羔带着奶味的咩咩声,小孩子的哭啼声,还有夜鸟归林的呼唤声,交织成山村小夜曲。这时,山那边有一趟拉着煤的火车准时通过,先是轰隆隆的车轮声,接着是“呜——”一声长鸣,山村的睡眠正式开始了,小羊含着母羊的奶头,小孩钻进母亲的怀抱不再吱声,给人一种万籁俱寂的感觉。沉寂一段时间后,才有一两只不知名的夜鸟怯生生地轻啼,畏畏缩缩,时断时续。母亲会敲着壁板提醒我:“该睡了,火车都过去了。”
那时,对一切有关火车的知识我都感兴趣,我最敬佩的是通过观察开水的壶盖发明蒸汽机的瓦特,我甚至羡慕拦惊马救火车的欧阳海,他生前不仅见过火车,救过火车,死后还站在铁路边,日日夜夜都能近距离地陪伴着火车。
学校“六一”儿童节表演节目,是《火车向着韶山跑》的舞蹈。我在舞蹈中扮演火车头,后面的同学左手搭在前面同学的肩膀上,右手臂折成90°,做旋转状,模仿蒸汽机头连杆和轮盘。那时没有音响设备,伴奏是学校的脚踏风琴,风琴声响,我们嘴里发出火车鸣笛的声音“呜——”,然后模仿火车奔跑的哐当声,才开始唱歌:“车轮响,汽笛鸣……”老师夸我学得最像,说我有表演天赋,几次叫我给同学们示范。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同山那边的火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缘分,甚至前生就有缘,那火车,那小站,对于我来说,曾经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存在,或许像那阻隔我与他们相连的高山一样古老。那悠扬的汽笛,沉重的喘息,一定是我最原始的音乐胎教,我的血液里一定流淌着火车的基因。
有几次放暑假时,村里的伙伴邀我一起去山那边看火车,都被父亲阻止了:“看火车算什么?有本事攒劲读书,将来坐火车,才算出息了。”我也知道,虽然我如此深情地憧憬着山那边的火车,但只有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才是我登上火车的通行证。
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录取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虽然没有到报到的时间,但我和邻村考起的两个同学一起,爬过那座横亘着我们和火车之间的高山,来到魂牵梦萦的山那边。
我们翻山越岭赶到山边小站已是艳阳高照。车头钻出山洞,头顶上吐着一串串白雾,喘息着滑过来,一阵哐当乱响后,车身一震才停住,接着是放水、放汽,那白色的雾气一团团从车底下冒出来,吓得我们直往后退,很快把整个车站淹没了。我们还没有从惊吓中清醒过来,一声撼天动地的长啸“呜——”,火车启动了,车头吐着白雾,拖着一串长长的绿色车厢驶出小站,一头扎进远山的怀抱,只留下两条冰冷而纤细的钢轨向视野不可见的远处延伸,给大山留下无限寂寞与空虚,也给我们留下无限的感叹与惊讶。当然,也有令人回味的笑话,我的一个伙伴,看着飞速远逝的火车,感叹地说,这家伙幸好是趴着,要是站起来,跑一阵那不比飞机还快。如今这位伙伴成了大老板,整天坐高铁搭飞机走南闯北。我跟他开玩笑,如今的火车比站起来跑还快吧?他笑着说,快是快,也舒服,就是太温柔,如今的高铁穿行在大地上,特别是晚上,像蛇一般悄无声息地潜行,哪里比得上当年板杉铺的火车,威风、粗犷、震撼……
回来的路上,我们掰着指头盘算拿到录取通知书报到的日子,一定还要到山那边,走进那绿色的车厢,在亲人们依依不舍的道别中走进大学。遗憾的是,我却没能坐上那趟火车——听说是旅客太少,也有说是火车提速,板杉铺站在我上大学前的某一个夜晚,毫无预兆地关停,一同消失的,还有我少年的梦想,以及乡亲们对山那边的无限憧憬。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我同山那边的火车,只有擦肩而过的一面之缘,等我终于取得了一纸走出大山的通行证,却错过了我人生渴望的那一趟火车。
板杉铺的小站,板杉铺的火车啊,我只能把你带血的呼唤当做我永生的天籁,只能把你威猛的形象当做我信仰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