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平
脑后的马尾发一甩一甩的,她领着公公登上三楼,走进一套两室一厅的住室,指点着说:“爹,壮壮住这间,你住前面那间。”
他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冰箱、电视、洗衣机、床、桌、椅等电器、家具一应俱全。感叹道:“方是方便,只是房租太贵了,我种一年菜也赚不了这么多钱。”
“钱,不用操心。你的事就是照顾好壮壮,时间很金贵,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她叫他脱下那件皱皱巴巴的老式中山装,从身边的大挎包里取出一套新衣,帮他穿上,正正衣领,捋捋领带,抻了抻袖口和衣襟下摆,啧啧不已:“蛮好,蛮好。”这是一套藏青色的西服。他穿着怪别扭的,直喊穿不得。
“咋穿不得哩?在这里又不用下地干活,要穿戴大方一些,人精精神神的,心情都好些。”
壮壮他爸在工厂打工,她在工厂旁开了家小店,两口子都脱不得身,只好叫老爹给壮壮陪读。
他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天蒙蒙亮,去楼下的小吃摊上买来早点,把壮壮叫起床,再擦地板、抹家什、冲厕所、洗衣;把一切都收拾好,换上这套西服,去市场买菜。这真是活受罪。早春的天气怪冷的,衣领这么敞开,胸口冷飕飕的,尤其挂在颈项上的红领带,像条狗尾巴似的晃来晃去,很闹心。他只把它当作道具,出门才穿上,进屋即脱了。
学校附近的小河边有个小市场,挨挨挤挤地摆着一排排菜摊。他闲着没事,常在菜摊边蹲着,和菜农聊天。都是同行嘛,谈一些“种菜经”。最看不惯那些买菜的婆婆妈妈,那么鲜嫩的菜薹,还拿着掐头去尾的;好好的萝卜、芋头,也要挑来选去,表皮不光洁、长得不匀称的都不买。你是买着吃的还是看的呢?再好看也不能囫囵着吃吧,还得切成片或丝,炒啊。
卖菜时,老觉着菜价太便宜。现在要从衣兜里掏钱买,又觉着菜太贵。他专买那些被人挑剩的,几块钱可以买一小堆。
他每天都为买菜绞尽脑汁,鱼、肉、鸡蛋、豆腐是常备的菜。小祖宗难侍候,嘴巴娇得很,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还埋怨菜炒得不好。吃饭就像喝苦药,愁眉苦脸龇牙咧嘴的。
儿媳来电话了:“爹,你买些龙虾、青虾、牛肉、鲈鱼什么的,换换口味呗。”
这兔崽子向他娘告状了。这些都是富贵菜,贵死人呀。他倒抽了口气,不敢告诉她:前天,班主任登门了,说他上课玩手机,成绩滑坡。叫她知道,反会责怪他:都是你惯坏的!
十几年前,将家伙被抱出产房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一家人见着他两腿间有个小鸡鸡,就像天上掉下了个月亮。断奶后,儿子儿媳一同去了广东,将小家伙交给他老两口带养。就这么个小孙孙,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上怕碎。老伴去世那年,他才上小学。以后就全由他一手带养,天天巴望他快快长大。没想着越长大,越麻烦。
前年,他中考落榜,只能上这所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显然,高考的希望渺茫,还得去给他找一所民办大学,拼死拼活砸锅卖铁也要让他混一纸大学文凭。花的钱,他一辈子都用不完。
没多久,手机又响了:“这是人吃的吗?留着钱干吗哟?”他两眼发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这兔崽子来了一手更绝的:把他买来的那些断枝残叶的青菜,和歪瓜裂枣状的萝卜拍成照片,发给他娘。天大的冤枉啊。他愤愤地答道:“这小祖宗我侍候不了。你自己来吧。没用完的钱,我带不进棺材,全给你。”
高考越来越近,班主任责怪的电话越来越频繁。壮壮妈只好将店铺低价转让,匆匆赶过来。
如释重负,他即收拾行装回家。壮壮妈送他到车站,掮着个大挎包走在前面。他拎着小提袋跟在后面,想起了小提袋里红领带。那天,找翻了天都没见领带,今天才发现压在衣柜角落里。没卖也罢,留着也大有用场。
可做驱鸟幡。眼下正是谷雨季节,回去就要种花生。坡地里的鸟儿太多,白生生的苗芽一出土,就会被鸟啄得七零八落。将鲜红的领带扎在小竹竿的顶端,竖在花生地里,随风飘动,如熊熊的火炬,很有震慑作用。
还可做钹带儿,好看,柔软不勒手。在山沟里那个锣鼓班里,他是打钹的好手。乡间凡有红白喜事就请他去打钹。铜钹形如圆碟,背部凸出一个乳盘状的半球。把这红带儿剪成两半,带头上打个结,穿过半球正中筷子尖大的孔,指头挽着带子,掌扣半球,两片钹儿互击,锵锵锵地打起来。红带飘飘舞舞的,也平添了几分气势。
他看着壮壮妈的马尾发在脑后一甩一甩的,有些零乱,突然觉着还是给她扎头发好。是她买给他的,应该物归原主。
领带和衫衣配套的,咋能扎头发呢?儿媳觉着太不对劲,心里一咯噔,问道:“衫衣呢?”
“卖掉了。不恰身,不保暖。”
“卖了几多钱?”
“六十元。”他沾沾自喜,觉得碰了个慷慨的买主,说六十元就给了六十元。
“花了一千多块钱买来哟。”她气得直跺脚,“你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