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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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倪 锐

    我是接到儿子电话匆匆赶到株洲市中心医院急诊科的。

    出门时还好好的,说了去外地打工几个月,过年时才能回来的老公,在外逗留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家了,坐轮椅回的。满脸满身伤痕累累,口眼歪斜,说话囫囵,痰水直流,左边身子完全失去了知觉。老公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傻眼了。

    (一)

    容不得多想,紧急进院,挂号、急诊、医生、护士、吊瓶、药房间穿梭,因为老公块头大,又根本无法动弹,我们母子俩推着病床,挂着吊瓶,在迷宫一样的医院,一路喊着“借过”一路走走停停磕磕碰碰,拿着检查单左询右问,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检查室,却怎么也不能把重达一百八十斤的老公弄到那个检查床上去。

    无奈之下,把病床和检查床合并,一个死死抵住床脚,一个使劲掰着身子给他翻边,好不容易把他翻到检查床上,检查完换回病床又是一个巨大工程。一天做四五个检查,我和儿子早已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了,直至晚上,众皆筋疲力尽。

    我让儿子回家休息,第二天早上再来。晚上,安静下来的独处时光,是最脆弱的。我躺在陪护床上,想着老公51岁就重度中风,儿子还没成家,就不禁悄悄抹眼泪。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有来测血糖、来做化验的医生和护士。医院的夜晚和白天无缝对接,而我刚从一个丈夫健康、全家和乐的梦境中回过神来。望着病房里用白色帘布隔起来的一个个小空间,再看看紧挨着的床上满脸伤痕却不知疼痛在呼呼大睡的老公,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其实是梦醒了。

    医生来了,通知第二天早上要化验大便,可是老公是那种几天都不上大厕所的主,没办法,只好找医生开了一支开塞露。

    亲人之间,尤其是至亲,要求就会更加严苛。以前总觉得儿子不懂事,不上进,家里真遇上大事了,小小年纪的他,一夜之间成了我的靠山。晚上,儿子说,“妈妈你今晚回去休息,我在这里然后请一个医疗护理员,因为爸爸要拉大便,一个人弄不了。”想着老公那么大的屁股,如果“咵”一声拉出大便,不要说整张床,起码他的整个后背和屁股都是粑粑。

    (二)

    就因为这句,我们认识了马姐。

    马姐是医院医疗护理员平台派来的,当她走进病房时,我和儿子相互看了一眼,说,“平台搞错了,我们需要的是男医疗护理员。”马姐说,“我们这里不分男女。”我说,“他不能自理,包括屎尿。”马姐说,“没关系,你放心交给我就是。”

    在我和儿子面面相觑时,马姐就麻利地把老公的被子掀开,褪下遮羞裤,掰开屁眼,挤了一支开塞露。然后,把那个大块头掰过半边身子,让他侧着躺着,底下垫上护理垫,再又反过来掰过身子朝另一边侧躺,把护理垫整理得平平整整。原来拉屎还可以侧躺着拉,我算是开了眼界了。但又有点担心,“等下要是屎急,冲到别人的床上去了怎么办?”马姐见我们疑惑,就说:“放心,不会冲到别人床上,自己床上都不会有。”

    我准备离开医院时,马姐又冲儿子说:“医院晚上只允许一人陪护,我在这里就可以了。”

    三月,湘江风光带的晚风颇有些凉意,儿子骑着电动车搭载着我,母子无话,第一次把丈夫、父亲托付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不知道她会不会像某些视频里的恶保姆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当我们赶到病房时,马姐已经在给老公喂饭了,从他俩脸色来看,应该是相谈甚欢。

    说好了只请一晚医疗护理员的,所以,当马姐的任务完成后,我们母子又扛起了护理老公的大旗。医生喊去签字,护士喊去做检查,老公一下子搞一身的屎,一下子又弄一身的尿,不仅当天的检查没做完,就连一家三口吃饭的问题都没按时解决。护士不解地问我们,这种需要特级护理的病人,昨晚那个医疗护理员哪里去了?你们两个三个四个都当不得她啊!

    母子俩一合计,还是继续把马姐请回来,再护理几天。

    (三)

    有了马姐,似乎医院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每天早上该留的大小便、护士几点几分过来抽血、测血糖、吊水,几点几分到几楼做什么检查,甚至是我们家属和来了看病人的亲属需要打理的饭菜,马姐都帮我们一一安顿好。

    我们只要缴费、签字、帮忙翻身、帮忙换衣服、帮忙推着病床辗转于各个楼层各个不同的检查室就可以了。

    日子好像没有那么慌乱了,但病情好转得很缓慢。隔壁邻床八十多岁的老爷爷,坚持做康复,一个星期就自己走回家了,再回头看看我们家的,五十上下的大男人,却天天躺在床上饭来张口衣来都不晓得伸手,要他伸伸手还讨价还价,我就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

    马姐悄悄地跟我讲了一个故事。十一年前,她女儿刚上幼儿园,一天中午,接到电话,当她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时,老公已经进了抢救室。当医生要她在手术单上签字时,她全身都是颤抖的。早上出门时,老公还是好好的,从手术室出来,他就成了一个独臂人。老公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经常发脾气摔东西,说不想活了。她也辞去工作,全心全意照顾他。白天马姐任劳任怨,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伏在老公枕边轻声劝慰,失去一只手臂,不还有一只手吗?儿女和老婆都需要你,父母也需要你。从那以后,他老公积极治疗,出院后努力生活,一只手也能做饭、洗衣服、搞卫生、带孩子。也是从那以后,她为减轻家庭经济困难,走上医疗护理员之路。

    马姐要我别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要一家人都在,就是好日子。

    马姐的故事让我很是感动,也感觉她不是一般的医疗护理员,她在护理病人身体的过程中,还十分注意病人和家属的心理安慰。

    (四)

    老公从市中心医院转到中心医院田心院区进行康复治疗,我们请马姐继续跟到田心院区。

    她比陪护的家属都起得早,每天帮老公洗漱,用完早餐,就早早地推着他去一楼二楼的康复中心占位子做治疗。虽然老公大小便时常搞不清楚,但每天都会被马姐侍弄得一身清清爽爽,随时弄脏了随时换洗。

    马姐乐观开朗,很喜欢开玩笑,经常还没进病房,就听见她爽朗的笑声。一次,老公又在赌气不愿意动吵闹着要出院,马姐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前年,她护理一个病人,刚入院的时候腰背挺直、面相俊朗,以前是某公司的老总。钱对他来说不是问题,用最好的药、住最高档的VIP病房,但他还是在肉眼可见的情况下一天天消瘦下去。据说,他的儿子在国外,他的妻子只偶尔出现过几次,每次来都是珠光宝气一身的香水味,来了也只是捂着鼻子远远地看一眼就走。老总心里明白,但从不说出来,只有一次,当他妻子转身出门的时候,他奋起抓起一个茶杯想投掷过去,但只是做了一个动作,就把手放下了。

    老总弥留之际的最后几晚也只有马姐一个人守在身边,他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小马,我死后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吓你,你是好人,在我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最要感谢的就是你。”一个人再有钱,再有权,如果身边没有亲人,那他的结局也是凄惨的。你现在虽然瘫痪了,但你的妻儿每天都来看你照顾你,你啥也不用想,只要做好康复。要钱有什么用,有亲人,有好的身体,你就胜利了。

    马姐的故事后面总会带着一通道理,直逼人心。

    原以为只是简单地请了一个医疗护理员,没想到,马姐不仅是医疗护理员、而且是心理咨询师、还成为我们一家的亲人。她是株洲市中心医院的一名普通医疗护理员,名叫马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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