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中吟咏过的“可使营吾居,终焉托长啸”的空灵岸。
蒋胜金
一个人,跨越万里的表白,一座城,持续千年的回应。
这个夏天,《长安三万里》火了,片中活泼可爱的小杜甫,也跟着占据了不少株洲人的朋友圈。这不禁让人想起,一千两百多年前,同样是一个夏天,杜甫与株洲最后的告别。
那天,湘水滔滔,蝉鸣阵阵,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的老杜,从载着他一家人的小船上,看着这个他第四次经过的地方,陷入了沉默。
他在想什么?
不久之前,这个大半生都在投奔别人的人,却在快要抵达新的投奔目的地郴州时,突然调转船头,决定北上回家,不再流浪。
株洲,见证了他最后的回归之旅。而他对株洲的感情,也与别处不同。
当小船渐次驶过他曾吟咏过的地方时,他一定会想起,和它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是前一年的一个春日,未来的诗圣,突然万里迢迢闪现在株洲境内的湘江上,一场不寻常的相遇就此展开。
这是一段短促却又恒久的旅程,也是一次无心转为倾心的邂逅。
这一年,是大历四年,杜甫58岁,安史之乱已结束六年,战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悲催的杜甫,似乎走到哪里,战乱就跟到哪里,为了避乱,也为了糊口,他不得不翻遍朋友圈,不断寻找可以投靠的亲友。他第一次出现在株洲境内,就是去投奔在衡阳做官的好友。
是的,他只是路过。在株洲地界写的前两首诗,也看不出对株洲有特别的印象。但当他到达空灵岸时,却一改矜持,写下了“可使营吾居,终焉托长啸”的诗句,感叹这个地方太好了,真想定居下来终老于此。
老杜一生走过停留过的地方太多了,可是在诗中如此深情表白,愿以余生相托的,却没有几个。这首诗流露出的深厚感情,给这段并不长的旅程,赋予了终点才有的永恒的意味。
这也是株洲收到的最早也是最大牌的表白。想来甚至有点突兀,老杜于株洲,不过是个过客,却突然之间产生了归属感。为什么?仅仅是因为诗中提到的秀丽景色吗?
以今视昔,我们可以发现,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虽始于“颜值”,却不止于此。
那次相遇,是两个失意者的萍水相逢,也是两个未来王者的初次相见。
老杜的失意自不待言。当时的他,已从“一日上树能千回”的少年走到了“老病有孤舟”的老年,从“会当凌绝顶”的理想走到了“凭轩涕泗流”的现实,艺术上,尽管他已经攀上了罕有匹敌的高峰,但是,知道并欣赏他的人还不多,时人编撰的《河岳英灵集》里,他连一席之地都没有占据。
遇到落魄流离的杜甫时,株洲的前身建宁县也正陷入它最长的失落期,本来打东汉建县之后,她就屡经废建,在历史的长河里载沉载浮,而唐贞观年间被撤县之后,她更是直接消失了一千多年。
那时,老杜应该想不到,他会从杜二变成诗圣,当然更没人能料到,他经过的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某一天能横空出世,一跃而成为国家级的交通枢纽与工业重镇。
人与人有气味相投,人与地方也有同频共振。老杜与株洲,庶几如此。
如今看来,老杜和株洲的投契之处还有很多。
杜甫的诗,初看并不惊艳,然而钻之弥深仰之弥高,其技艺纯熟圆满,臻于化境。“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对“手艺”的自觉与追求,与以制造名世的株洲,何其相似乃尔。株洲因厂而立,一大批埋头苦干的产业工人、科技人才成就了今天的制造名城,他们,就是车间的杜甫,实验室的子美,几十年来共同谱写了一部工业发展的史诗。
杜甫与同时代诗人不同的地方还在于,在别人都看向上面,看朝廷、看仙佛的时候,他却看向身边,看向每一个普通人,看向正史里通常只作为数字出现的人,聆听并记录他们的歌与哭。在内卷的时代,能看见普通人的杜甫,正得到越来越多年轻人的理解与喜爱。
而一个以产业为基石,以幸福为追求的城市,也是对普通人、对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最友好最宜居的城市。假如株洲是一个人,谈及这样的民生话题,他和老杜,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
还有很多话题,他们能聊到一起。
譬如,关于有容乃大,一个是融合众长诸体兼备的“六边形战士”,一个是海纳百川开放包容的移民城市。
譬如,关于命运遭际,一个在宋朝达到声名的顶峰,开始被封圣,一个在宋朝被赋予今日的名字,槠洲。而且,都曾经历过甚至仍处于实力大于名气的时期。
……
有这么多共同点,以至人们愿意想象,或许他们相遇的时刻,内在的自我顷刻认出了彼此。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只是路过这里,却一见倾心,五次登临,写下了九首诗。
这些诗里写了什么呢?
他写路过的地名,凿石浦、津口、空灵岸、花石戍、晚州,如唤亲友;
他写株洲的风景,写江中水藻茂密白鱼跳网黄鸟歌唱,写空灵岸的红岩像披上了霞光,岸上的枫林一路绵延,写日月星辰似乎对这片土地格外偏心;
他写在株洲看到的人,写船工齐心协力渡过险滩,写采蕨的农女在傍晚的空村哭泣,还有一路上不断遇到的特异杰出的人;
他写自己的感触,时而自矜,觉得自己经历如此多忧患,应该会留下永恒的作品,时而自惭,为自己的落魄感到抱歉,时而悲愤,控诉官吏残酷压榨人民,时而百感交集,为风景而愉悦的同时又为衰老惆怅。
他还写自己是如何欣赏风景的——佳处领其要,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要聚焦。这句诗颇有哲理,各行各业都用得上,有人就曾“取以为读书法”。
他还在诗中写下和李白名句相似的句子:圣贤两寂寞。就这样,诗仙以一种料想不到的方式,跟着诗圣去了一次他从不曾踏足过的株洲。
老杜在株洲留下的诗不算多,但在这些诗里面,我们能看到一个较为完整的杜甫。
第一次的相遇,很快就在走走停停不断“表白”中结束了。
后来,杜甫又因为投奔或投奔失败几次经过株洲。次年盛夏,是杜甫最后一次经过株洲,这一年,也是杜甫生命的最后一年。离开株洲不久之后,他就在湘江上的一条小船里死去了。
当他与株洲相遇时,他正走向万里奔波的终点,距离少年时的理想已万里之遥,而在内心深处,他依旧心雄万里。
大唐诗圣的株洲三万里,从来不止于文学意义。它是纪录,是寄托,是命运与命运的下意识吸引,是精神与精神的跨时空对话。
从北宋年间在凿石浦建杜甫草堂,到本世纪初在花石造杜公亭,从李东阳尤尊杜甫开创茶陵诗派,到“醴陵孔雀”袁昌英向西方译介杜诗,从米芾前来拜谒并刻字“怀杜岩”,到近年不断开展的杜甫文化研究,杜甫与株洲的故事,或者说,一座城对一个人千年前表白的回应,至今仍在进行中。
那年夏天,杜甫乘坐的小船默默驶离了株洲地界,同时驶进了株洲的精神世界,它将在后人的景仰中,一次又一次回到这片水域,其航程,何止三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