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华
我的老家在石坳。石坳在炎帝陵的西边,去炎帝陵不过二三里地。游览了昆明石林风景区后,我认定,石坳就是微缩版的石林。
故园旧景梦中来,石笋棕榈相对开。长年在外谋生,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石坳的影像会时常在我的梦里闪现。在我的梦里,石林有的,石坳都有。
石林有石笋,石坳也有。不过,石坳的石笋大都低头朝西背朝天,匍匐在坳上,就像一个个要赶去炎帝陵参拜的男女,任凭风吹雨打,岁月沧桑,那虔诚执着的模样到现在也未曾有一丝改变。体量大一点的石笋,有的背面虽有些凹凸,却也相对平坦,用笤帚扫一扫,就成了家家户户晒红薯片的好地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石坳的粮食产量极低,每年年关前后几个月都要吃国家返销粮。为了度过饥荒,让我们姊妹六个能够存活下来,母亲也是想尽了法子,最后不得不规定每天只吃两顿,没有米饭,每人每顿只有半大碗清蒸红薯丝汤。母亲辞世已四年多了,每每想起母亲带着我们熬过来的那些艰难日子,想起石坳升腾的阵阵炊烟,心中就会生出无限感慨:论孝羞言寸草心,堂前未敢叹风尘。梦中石坳炊烟色,胜却寻常一片春。家里既没有多余的红薯拿来晒干,那凹凸的石背也就派不上什么用场。
这些石背的高光时刻,应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的较长一段时间。各家各户都有自留地,且到处垦荒,每年收获的红薯多到屋里都放不下。为便于收藏,就把个小的闷熟了,个大的刨成片蒸熟,摊在石背上晾晒。几蒸几晒之后,薯体黄中带黑,晶莹剔透,入口松软,甜而不腻,是我至今仍心心念念的一道人间美食。
不过,听说现在石背又没有用武之地了。年轻一点的都外出打工或经商去了,留守在家的只有老人和小孩。大片大片的自留地长满野草,荒废了。红薯少了,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一块块凹凸的石背晒满红薯干、满是人间烟火气的场景,心里老觉得空落落的。
石林有棕榈树,石坳也有。小时候我数过,石坳的棕榈树大大小小有20棵。棕榈树就生长在我家老屋后的坳坡上,与石笋相依相伴,构成了一道独特的自然风景。棕榈树浑身是宝,最实用的要数棕叶子。砍棕叶子是我们男孩子最爱干的活。棕榈树树干笔直,中间没有分杈,一层层棕衣剥去之后,树干滑溜溜的,要爬上树顶砍下棕叶子有一定难度。砍棕叶子也有讲究,要取之有度。每次我都会拉大嗓门叮嘱小伙伴们:“记得留下一些,不要砍光了!”绿色的棕叶子柔韧度强,且带有天然清香味,插田时用来捆秧苗,端午节用来捆粽子。一整枝棕叶子取下来,将开裂的叶尖剪掉,剪成半圆形,再用碎布头缝上,又可做成蒲扇。调皮的女孩子喜欢拿着刚做好的蒲扇,一边给人扇风,一边大声唱着童谣“我扇扇,你当风,我看鸭,你起虫……”。
棕榈花开的时候,男孩子们最拉风。大家争抢着爬上树顶把一包包棕榈花籽摘下来作弹药,分边玩打仗的游戏。长大了才知道,棕榈花是可以作为中药入药的,既可内服也可外用,特别是在治疗痢疾等疾病上有很好的效果。现在想来心中总有些愧疚,当真是“少小不知生计苦,药花当做斗嬉材”。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什么原因,石坳大大小小的20棵棕榈树也被人砍得一棵不剩,全没了。有人告诉我,大概率是被就地取材,砍去修桥用了。无论如何,石坳这片独特风景的忽然缺失,终究在我心里留下了永远的痛。
石林的岩石是石灰石,石坳的也是。石灰石可以采来烧成石灰,也可以送去水泥厂制作水泥。石林是举世闻名的风景名胜区,那里的石灰石受到保护,只供观赏,严禁开采。石坳不是风景区,这里的石灰石却是可以开采的。只是过去公路只在坳下过,没有修到坳上来,石头运不出去,石坳人只能眼巴巴守着金饭碗讨饭吃。上世纪80年代末,股份制的东风也吹到了石坳,大家一撮合,成立石坳采石场股份有限公司,集资修路,自己开采,一锤一钎,放炮碎石,石灰石被源源不断地卖到水泥厂。当然,其中经历了多少苦累和艰辛,也许只有石坳人自己知道。两年下来,大姐夫的手掌被石头磨得全是老茧,十根手指头已看不到一丁点指纹;大堂兄被石头砸断了小腿,差点残废;想辍学的小老弟也被打炮眼的钢钎震回了学校,后来还考上了大学……遗憾的是,石林有的仙人桥、老虎洞、蝙蝠洞、鹰嘴岩等著名景点,石坳原本也有的,只是现在都已被夷为平地,见不到了。
雨后能见彩虹,付出总有回报。当可以被开采的石头被采完之后,石坳人开始搬离石坳最西头岩下的张家老屋场,告别土坯房,住进了红砖绿瓦的新楼。前两年农村危房整治,老屋场的土坯房全拆了,承载了我们太多童年记忆的晒谷坪也很快被藤蔓和杂草完全覆盖。从老屋场到新村居,这是中国乡村变迁的一个缩影。石坳也正在经历乡村振兴带来的华丽转身。感叹之余得一截句:
老屋残垣无觅处,时光已被青萝覆。
却看阡陌水云间,邻里新墙依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