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外婆的点滴记忆

陈立勇

外婆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倾盆暴雨下个不停，不时伴有雷声和闪电，急匆匆地往老家赶的我全然不顾雨水打湿了衣裳，泪眼婆娑中，外婆的一点一滴、一颦一笑又浮现在眼前……

外婆是个有“爱心”的人。外婆生了四个女儿，我母亲是老大，父亲和母亲结婚后便成了“倒插户”。外婆所在的村庄依山傍水，屋前是清澈见底的便江，屋后是连绵起伏的翠竹山，一年四季鸟语花香，风景优美得如仙境一般。在山里长大的孩子都有一股“野性”，从小我便跟着村里的小伙伴们往山上跑，摘野果子、扯竹笋、拾柴火。而夏天时，每每到了夕阳西下时，我便会跟着伙伴们到河里去洗澡。因为年纪小，不敢下河洗澡，便在沙滩上堆着沙子玩，玩到暮色降临外婆的声音在岸上响起时，才惊醒过来，赶紧在河边洗了手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家里跑。回到家里，父亲的脸色像是要下雨一般阴沉难看，母亲拿起扫帚就要往我屁股上打，知道“闯了祸”的我见了这架势，吓得哇哇大哭，这时外婆如风一般出现在面前，一把抱起我转到内屋去了，一边骂一边作势要打，但我知道她的手落在我身上时是轻得不能再轻……外婆就是这样呵护着我一天天长大。

外婆是一个“多情”的人。外婆16岁就嫁给了外公，当时的外公一贫如洗，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但外婆来后，不但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而且还总是支持鼓励外公“干事创业”。为此，原来就勤劳的外公干起活来更加来劲，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还盖起了新房子。外公在我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就因中风离世了，因为年龄小，我对外公的印象很模糊。外公走后，我常常看到外婆独自一个人站在屋后眺望远处的翠竹林泪流满面，我不明所以，也跟着流眼泪。后来我才知道外公就埋葬在那片翠竹林里。而这时伤感的外婆回过神来，赶紧把我抱在怀中，为我擦拭眼泪，然后给我讲外公的故事，外婆说外公总是叮嘱她把好吃的留给我，说是让我多吃点早点长高长大，长大后帮她挑水劈柴种田耕地，照顾好她。外婆说到这里常常哽咽，而这些话，在我朦胧的记忆中也似乎有听外公亲口对我说过。长大后，我常常在想，那时过度劳累的外公是不是早有预感，以至于把照顾外婆这样的重任托护于如此年幼的我？不管怎样，外公外婆相濡以沫的真情却成了我心底最温暖的记忆。

外婆是个有“思想”的人。虽然外婆大字不识一个，是个不折不扣的文盲，但她说话的涵养却很高。至今我仍记得她的常用语：亮旺旺。形容人长得好看，她用这三个字；形容东西好吃，她用这三个字；形容事情好，她同样用这三个字。以至于我只要听到她说这三个字就知道是在夸赞人和事。外婆因为没有上过学堂，总是对我说，长大后要多读书，多学知识，掌握好本领，将来才有出息。这些潜移默化的教诲令我受益匪浅，我想我后来喜欢读书，酷爱文学，显然和外婆苦口婆心的劝导是分不开的。

外婆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到了上学的年龄，我离开了外婆，那时我的父母已到县城工作。从此，我和外婆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但每逢寒暑假期和节假日，我都会去看望外婆。每次外婆都会喜笑颜开地把我迎进屋，然后家长里短地问个遍，其间还把家里的“珍藏品”统统拿出来招待我。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离别时，她总是握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说：“你们来时家里热热闹闹，你们走了就冷水煎冬瓜……”我于是安慰她，下次放假就回来看她，她这才像个孩子似的微笑起来，然后把我送上通往县城唯一的交通工具——客船。船启动了，我挥手叫她回去。然而，她却一直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我。船越来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泪水早已打湿了我的双眼……

外婆是个坚毅的人。外婆的身子骨一直很好，这得益于她良好的生活习惯，她每次吃饭都细嚼慢咽，而且少食多餐，注意节制，因此年逾七旬仍然身体很好，健步如飞。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有一次，她走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断了腿。老人的骨头脆，要接起来是件很难的事，医生们都说她的腿是治不好了，以后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余生了。当时我在外地求学，听闻消息后很是担心，打电话叮嘱母亲一定要医治好外婆的腿。功夫不负有心人，母亲多方打听，得知县里有一个很出名的治跌打的骨科老医生，就把他请了过来。老医生看了外婆的伤情后说：“腿还是可以治好的，只是要吃苦受痛……”原来，要治好外婆的腿，要往腿里打钢钉进行固定，然后躺在床上几个月不能动，直到伤口愈合了才能松绑，再取出钢钉慢慢恢复。当时家人都不赞成这种治疗方式，说是外婆一大把年纪了，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然而，当母亲询问外婆意见时，外婆却坚毅地点了点头。是啊，她不想一直躺在床上，成为家人的累赘。外婆做手术时，我已请假回来，打钢钉时我都不忍心看，而外婆却忍着剧痛一声不吭。之后，外婆躺在床上脚不能动，但上半身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翻个边，怕躺久了半身不遂。然而，她的身子只要一动，就会牵动脚而引发钻心的痛，外婆也常常因此痛得汗如雨下。我细心为她擦汗，总是鼓励她，陪她聊天讲故事。三个月后，外婆腿上的钢钉取下来了，当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村里时，大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更大的奇迹还在后面，半年后，外婆竟然可以不用手中的拐杖和往常一样自由行走，这成了当时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后来，每次到外婆家，看着她床边那根布满灰尘的拐杖，我都会感慨良久，我知道外婆的坚毅影响了我的一生，让我在艰难困苦中不言放弃，奋勇向前。

外婆是个“向佛”的人。外婆是什么时候开始热衷佛事的已无从得知，大致推断应该是外公去世后，以求佛的方式来找到精神的寄托。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附近的寺庙烧香拜佛，别人问她为什么这么热衷佛事，她总是说：“修今世家人平安，修来世大福大贵。”每次拜佛回来，她早晚都要念上一段佛经，有时还教我一起念。我不知道，大字不识一个的她是如何记住这洋洋洒洒成千上万字的佛经的。我只知道，她所念的佛经的内容大抵是“向善”的。她甚至说，晚上走夜路时，嘴里念上佛经就能“逢凶化吉”。我还知道，外婆在拜佛的过程是修身养性的过程，既锻炼了身体，又结交了佛道中人，再加她无欲无求的良好心态和与人为善的处事风格，这是她能活到近百岁的奥秘所在。

外婆90岁大寿时，我们这些后辈们从四处八面赶回来为她祝寿，看着她安康的身体，亲人们都说她活到100岁没有一点问题的。于是我们约好，当外婆100岁生日时，一定举行更加隆重的庆祝活动。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大，外婆的身体还是有了明显变化，她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而且耳朵也不好使，我们要说很大声，她才能听清楚说什么。同时，外婆的神志也变得糊涂起来。然而，每当我去看她时，她却总是第一时间叫出我的名字。每每这时，我心中总是五味杂陈。其实，我很早就想以“采访”的方式记录下她的一生，只是自从她耳朵不好使后，已经无法进行深入的交流，这也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外婆在99岁时安静地走了。外婆走后的一个月，我的儿子诞生了，我一直认为这是外婆对我的庇护，也是生命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