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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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文金

    插田季节前后,总想回乡下去吃一顿“插田肉”,也自然想起一些有关“插田肉”的往事。

    那是一个春雨如丝丝不尽的漫长梅雨时节。天刚放晴,村民们在家里再也呆不下住了,都要出门下地去干农活。

    一场春雨,把开满金黄色油菜花的田垄浸泡在水里。一清早,住在我家隔壁的周木炎队长扛着锄头去田里开沟排水,干田晒蔸,油菜花才能结籽壮实。上屋场桂龙叔一瘸一拐拿起锄头就往坝基上跑,到水塘边去查看,要塞涵眼堵水口,防止队里养的鱼往水圳里跑。趁着草籽田里灌满了水,犂耙老把式乃秋哥一早就从牛栏里牵出水牯牛套上牛轭,扛着木犂铁耙,赶着牛去犂田倒草,沤肥做田。

    人勤地不懒。待春暖回温,有丰富育种经验的桂全叔便忙着从禾桶里种谷取水,在秧田里播种育秧。文达哥领着一群青壮年男劳力挑粪下田施肥,在水田里搭泥巴作田埂。钱英嫂、富英嫂一群女人们则忙着在水圳边抢地挖坑,栽种高粱玉米,在各自的屋前屋后种瓜种豆。村子里几乎没有人闲着,清伢叽在铁河边牧牛放鸭,开伢叽在水圳里捉鱼翻泥鳅,婆婆奶奶们在家里喂猪做饭,浆洗衣衫。

    自春节过后,乡下人还没有闻到一点肉腥味,餐餐都是萝卜青菜,米汤淘饭,吃得人人都是口吐青水、饥肠辘辘,个个都是面黄肌瘦。

    乡下人都在盼望春耕插田,一年的春荒不接就要熬到尽头。在插田这日,为迎接开犂春耕,播种插秧,以祈盼来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家家户户都要蒸一盆红彤彤、油汪汪的米粉肉,全家人聚在一起吃“插田肉”和盐鸭蛋。俗话说:“大人望插田,伢妹叽盼过年”。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猪肉要凭票供应。春耕伊始,公社肉食品站就要组织送猪肉下乡,支援农村春耕生产。掌灯时分,我娘用簸箕装两升(竹筒做的量米筒,一升为一斤)长谷糯米和二升晚稻籼米(有糯性的农垦五八米)。双手左右旋转簸箕,上下反复颠簸,在煤油灯下,仔细拣出夹杂在米里面的沙子、糠头。我把石磨清扫干净,搬来一条长板凳,把米簸箕放在板凳上。娘倒一些糯米在石磨上,一手推着石磨,一手把米一点点抹入石磨圆孔内,细白的糯米粉源源不断地从上下石磨缝中溢出,像雪花一样轻盈地飘落入石磨下的木盆中。我站在石磨对面帮着母亲推石磨,娘一边推磨,一边唠唠叨叨:“米粉肉要做得好恰(醴陵方言),口感要滑嫩,糯米粉就要磨得很细,每次向磨口添米不能太多,磨子要推得平稳,不能转得太快。来伢叽,老古例子说得好:言宜慢,心宜善。你做人做事就要像磨米一样,慢工才能出细活。你做人要厚道,厚道之人,必有厚福。”在石磨摇摇晃晃的嘎吱嘎吱响中,在母亲磨磨唧唧的教诲中,我迷迷糊糊的沉醉在油腻腻、香喷喷吃“插田肉”的甜蜜美梦中。一盏煤油灯功夫,石磨下一盆雪白的糯米粉就堆得像一座小雪山。

    娘把糯米粉分成两份,一份留着做糯米粑粑,我父亲特喜欢吃;一份糯米粉拌入二两五香八角红曲米粉,一盆殷红色的糯米粉放在灶台上,惹人垂涎三尺。

    天刚麻麻亮,我娘要文达哥赶早起床,去铁河边接王三屠夫的猪肉担子。娘的小算盘就是想要王三屠夫第一刀就斫我家的肉,多切点肥肉,少搭点瘦肉骨头。半晌功夫,文达哥就从洲嘴上王三肉舖提回两斤油光发亮的五花肥猪肉。我娘把猪肉铺在木砧板上,用烧红的火钳贴在肉皮上烙,肉油嗞嗞作响,一股青烟直冒,肉皮上留有一丝淡淡的焦肉香。娘把猪肉洗净切块,用精盐、酱油腌制待用。

    取一大搪瓷盆,倒入调好的五香糯米粉和腌制好的五花猪肉块,加人冷山泉水,加水要适中,把糯米粉和猪肉调匀成稀糊状即可。在柴火灶上置一大铁锅,扎一把稻草垫在盛糯米粉的搪瓷盆底下,在锅里加水齐盆腰深,在盆四周放上十几枚盐鸭蛋,盖上锅盖。我坐在灶角落,一个劲往灶里添柴加薪,顿时,锅里开水沸腾,蒸汽四溢,空气中流淌着一股红曲八角的糯米清香。半晌功夫,红曲米粉蒸肉香在屋里弥漫开来,令人馋涎欲滴……

    一大盆米粉肉刚出锅就端上八仙桌,热气腾腾,鲜香四溢。红彤彤的糯米粉裹着五花肥肉亮晶晶、油腻腻,夹一块放进嘴里,肉质细嫩,肥而不腻,口感香滑,回味无穷。那一刻的爽啊,真觉得能有这一天,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生活能这样也算有了奔头。

    红彤彤、油腻腻的米粉肉,不仅仅是春荒时乡下人解馋饱食的美味佳肴,更是老家人当年对生活的一份希望,是他们努力吃好喝好,铆足精神活下去的一份生活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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