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的兰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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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谭圣林

    童年的记忆中,爷爷是村里红白喜事酒席上的老厨师,除了掌勺炒卤上蒸笼做十碗荤很在行,装果盘当茶点的兰花根也做得绝绝子。

    爷爷做兰花根讲究点排场,一定得取下一块新门板,架在两条高凳上当案板,才能摆开阵势架场。若是主人家的门板被柴火烟子熏得黑咕隆咚,爷爷会用菜刀狠狠地刮下一层木屑。做其他点心用过的粘米粉和精面粉也要全部清光,因为做兰花根选用的是纯糯米粉,排他性极强,不能夹杂其他任何粉子,否则下锅油炸时,会放冲天炮一样四处溅油。

    加糖,兑水,成团,揉匀,擀薄,一张张约莫一公分厚的粉皮,在爷爷手下出落得溜光粉嫩。改刀时,爷爷会把磨得锋利放光的菜刀两面涂上山茶油,左手手指聚拢压稳粉皮,随着右手快速刀起刀落,左手均匀地后移,一根根细料如同经过模具量身定做一般,绝无一丝差异。

    待柴火烧得大半锅山茶油飘出丝丝云烟时,爷爷用铁丝捞子装满散开的兰花根料,探入锅底,霎时滚滚翻腾,热油泛起浪花打圈圈,直看得灶膛边凑热闹的小屁孩吞咽口水。

    出锅的兰花根一副富态相,圆滚滚,胖乎乎,金黄锃亮,倒在盆子里索索碰响,贪嘴的好吃鬼,早已经拈上一根,入口碎化,甜滋滋,松脆脆,香满满。

    转眼爷爷70多岁了,视力越来越模糊,大锅大铲拎得清,细毛细线却难以捏准。每次做兰花根,他只能站在案板头吆喝年轻人,看起来二两轻功夫,做熨帖却要使巧劲,后生子要么是手指头切掉皮,要么是油炸过火有糊味。遇到手势太生猛的,把兰花根弄得掉落在地上,爷爷会一本正经地摆摆谱说,一粒粮食一滴汗,一根兰花根半碗饭嘞,还不赶快捡起来。

    每次爷爷帮忙料理完酒席,总会带回一包主人家奉送的兰花根回礼包,顺手搁置在他的碗柜里。瞄准他出去忙活,我和叔叔家的两个小孩大林、小林3人闻香而动,先下手韵韵舌尖。为了不让爷爷发觉被偷吃过,3人约定,每人只准拿一根,多拿了的,会被骂作是贼古精,下次半根都没得吃。

    爷爷回来,解开礼包油纸,一眼瞅出端倪,嘟囔一句“这几个鬼崽子,饿痨鬼样的”,然后朝我们几个玩打纸板游戏的小伙伴喊一声:“吃兰花根罗!”我们几乎是飞奔秒到,一人分一把,兜在口袋里,如获珍宝。

    读初中寄宿,学校食堂统一蒸饭,学生自己带菜。大多数同学菜瓶子里装着的或多或少有些诱人的腊肉腊鱼,我带的要么是硬如铁砂的豆子,要么是涩涩无油的酸菜,一个星期连着吃一样干菜,胃里发慌,痒如虫钻。

    一个周末,还在回家路上就听说,上屋场老斗古家里办了结婚酒,爷爷肯定出马,会带回一包久违的兰花根打牙祭。

    谁知到了傍晚,爷爷只拿出空瘪瘪的半包,我们每人只分得区区三五根。我有些失望,转身一看,大林小林口袋里鼓囊囊的。我顿时明白了,爷爷居然偏心,让他们两个赶在我回家之前分去了半包。

    “地上掉了兰花根嘞。”小林喊了一句,不知是谁刚才手忙脚乱,弄掉了一根。爷爷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捡起兰花根。我一看,兰花根上沾了一层黑乎乎的污渍。屋里光线昏暗,爷爷看不太清,拈着兰花根就往嘴里塞。

    那一刻,我正暗自责怪爷爷对我的另眼相待,萌发出一种委屈的报复心,甚至是幸灾乐祸一样,眼望着爷爷津津有味地嚼着兰花根,默不作声。

    估计是兰花根的香味盖过了污渍的气味,或者是爷爷老了,味觉已经迟钝,他似乎没吃出什么异样感,嚼完兰花根,还咂着嘴,望着我欲言又止,似乎想掩饰他的不公平做法。

    回家吃晚饭时,母亲跟跟问问知晓了此事,用筷子头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发牢骚说,我们屋里确实穷,不过,吃点茄子豆角红薯丝,也饿不死人。你叔叔屋里是富裕些,大林小林连灶头上的腊肉都不吃,说是太油腻。你爷爷嫌贫爱富,他的兰花根本来就没打算给你吃的,你要有自知之明,嘴巴不要那么贱,记得不。

    我一时无语,被母亲这么一训,兰花根仿佛成了心头上的苦根和劣根。不过晚上睡觉时,我还是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吃完了那几根兰花根。

    第二天一大早,叔叔突然跑过来,说爷爷发病了,又呕又吐,粒米不进,眼珠子翻白,样子好吓人。

    父亲雷急火急骑着单车喊来村里的赤脚医生,把脉,量体温,吃药,打吊针,几近虚脱的爷爷才转危为安。医生说,看爷爷这症状,肯定是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诱发急性肠胃炎,相当于中毒,要是再迟点,会有生命危险的。

    我站在旁边,咬着嘴唇,不敢出声。那根掉落在地上沾满污渍的兰花根,又闪现在眼前。望着爷爷寡白的脸色,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奶奶不满40岁就患病去世了,分家后,爷爷一个人过日子,衣食住行基本上是自顾自。

    两天后,恢复气色的爷爷喊我过去,我一阵不安。爷爷打开床边的木箱子,翻出半包兰花根,说,孩子,听说你读寄宿,伙食蛮差,这次我吃酒席回来,特意留出了半包兰花根,你带到学校去磨磨牙。

    我有些讶异,接过兰花根,羞愧地走出爷爷的视线,又若无其事地转悠到大林小林身边,他们两个的口袋还是鼓鼓的,兜着与班上同学玩游戏赢过来的三角纸板。

    从此,那半包码得整整齐齐的兰花根,就像一根根手指,直指我的脸面,质问我那次掉落在地上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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