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给国家送公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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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林喜元

    人民公社时期的农村,“双抢”之后第一件大事便是送公粮。农民顾不上近两个月的“双抢”劳累,纷纷挑着谷子往公社粮站送。在农民心目中,送公粮是神圣的事——赚钱交税、种地送粮,天经地义,耽误不得。

    天刚亮,父亲叫醒我,就着稀饭咽了几只红薯,便到生产队仓库挑粮。待送的公粮专门放在楼上一间屋里——农民总是把最好的谷子筛出来做公粮,选足选好了公粮之后,剩下的自己有多少吃多少,吃不饱用红薯土豆垫。公粮是无论如何要保质保量的。

    父亲挑150斤;我小,挑20斤。公社粮站十多里路远,平时走路走得快的,要个多小时;挑着担,走走停停,要两个多小时。父子俩穿着破旧厚布罩衫,脚上穿着草鞋,迈着轻快的步子上路了。父亲干农活是好把式,挑担走路也是好劳力,走在前面步履稳健、节奏轻快,一对箩筐在富有弹性的扁担上欢快地上下跳跃——看得出,送公粮,为国家作贡献,父亲的心情是舒畅愉快的!

    十多里路,对那时的我来说,空手走完都有些吃力,何况挑着担子。我努力地跟着父亲,渐渐有些体力不支。父亲察觉到了,放慢了脚步,走一段便停下来休息一下。父亲抽着烟对我说:“儿子,要你挑这点粮,只是想让你尝尝做事的滋味和苦楚,明白些事理。你要攒劲读书,考上大学,吃上‘国家粮’,但农民的辛劳你要体验,要记得。”我理解父亲的用心,打很小的时候,从拾稻穗开始,到割禾、扯秧、插田、放牛,以及家里的挖土、砍柴、扯猪草,父亲让我干,我从不讲价钱……

    到最后几里路,父亲从我的小箩筐里匀了十来斤加到他的大箩筐里。因为他的力气也耗得差不多了,又增加了重量,父亲最后几里路也挑得很是吃力。

    终于到粮站了。门口排起了等候验收过秤的长队,只得慢慢移动。捱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轮到我们了。收粮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虎着脸,从箩筐里抓了一把谷子瞄了一眼,说:“有秕谷,还要车一下!那边有风车。”父亲和我只好挑过去让粮站工作人员使劲地车了一遍,并未车出什么秕谷,我心里便有些不满。重新排队,又捱了半个小时,这时收粮员换成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同样虎着脸,抓了一把瞄了一眼,说:“谷子不太干,挑到那边去晒一下。”我觉得收粮员下的结论太过随意,由不满进而恼火!父亲却很是耐烦,安慰我说:“公粮是国家用,要入库储存,质量开不得玩笑,收粮员要求严一些是应该的。”说着便带我到粮站一角的坪里将谷子铺开晒着。父子俩在屋檐下坐等。不一会儿,父亲便歪头靠着墙打起了呼噜。望着满身汗渍、一脸疲惫的父亲,我的心隐隐作痛。过度的劳累,使不到五十岁的父亲已经明显老态了。

    晒过后的谷子过秤后总重量还是170斤,可见收粮员“不太干”的结论下得确实草率。他们并不知道农民选送公粮不但细致用心,而且严肃庄重。如果说让我们父子这么辛苦折腾叫我颇有些气愤的话,而他们对农民的不信任、不尊重则让我感到格外伤心!

    这让我不由想起上次送派购猪的事。母亲养了一年多的猪达到了派购标准,几个人把猪捆绑在独轮车上,父亲推着,我在前面用绳子搭在肩上拉着,母亲眼泪涟涟地将我们送到村口——她心疼那猪,辛辛苦苦饲养了一年多,养亲了,那猪送到公社肉食站立马会被杀掉,母亲舍不得。

    待猪送到肉食站杀完后,父亲想起母亲养它的辛苦,求肉食站长批砍斤把肉回去给母亲吃。肉食站长冷漠地说:“这次肉紧张,砍不得!"我当时很纳闷:自己养的猪,自己想吃那么斤把肉,为什么还得求人家,而且这点要求都还不能满足?

    父亲却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他总是善意地理解和支持政府,支持国家。这让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父辈的善良与宽容。

    送完公粮回家路上,父亲甚至哼起了小调,牵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子,你今天也为国家作了贡献,是光荣的!”我问父亲:“我们交粮,他们怎么不付给我们钱呢?”父亲诧异地望着我:“交公粮怎么能要钱呢?国家给我们地种,让我们有饭吃,有衣穿,过上幸福生活,我们当然应该为国家作点贡献。不能要钱的。”

    后来,我如父亲所愿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吃上了“国家粮”。农村人能吃上“国家粮”,是很大的喜事,而我却常常想着这“国家粮”是父亲那样的农民一粒一粒种出来、一担一担送到粮站的,心里就总有些不安。这种不安不知不觉成了我修炼人生的内在动力。它时刻提醒我踏实做人、努力工作,并尽其所能回报父老乡亲。

    退休了,不干活了,还吃着这“国家粮”。回到老家,看着长辈的、同辈的老乡们还在劳作——他们不劳作不行,一天不干活,一天便没有收入。

    多年以来,我为家乡的垦山造林、修路架桥之类也作了些贡献,老乡们每当见到我时总是一脸的感激和敬意,而我却总觉得亏欠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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