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为厂职工篮球赛写广播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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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昔日热闹的电炉厂篮球场看台,如今已是杂草丛生。

    肖斌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在株洲电炉厂工作,工作之外,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年一度的全厂职工篮球联赛。篮球赛举办时间在气候宜人的金秋,地点在西村篮球场,以主席台为中心左右分开,砌了五六层的水泥台作为观众席,与周边厂矿开放式的篮球场相比,条件算是相当可以了。

    虽然一年一次的篮球联赛是全厂的大事,但对我这样从不打球的人来说,耀眼的却不是赛场的追逐喧哗,而是每位参赛者身上那套球服和球鞋。球服比背心好看得多,我特别想也有一套,但我不打球,自然没有。

    1989年,我在《株洲日报》发表诗歌处女作《约会》,应该是电炉厂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在报纸上发表作品,全厂都知道了我会写东西。90年代初,工会换了新主席,余主席第一次搞篮球联赛,他想搞点新创意,问我能不能写篇报道?第二天中午在厂广播站播放——以前的篮球联赛广播也有讲,不过播音员张冬花只用一两句话说一下昨天比赛的结果,就完了。

    我从来没写过新闻报道,不知从何下手,却腼腆地答应了余主席。我收集了很多报纸,比赛之前的几天,抓紧时间学习报纸上的新闻报道。看到好的报道,新闻主标题、次标题、金句都用本子抄下来。

    开赛那天,我准时到达篮球场,开始很不好意思,怕别人注意我。结果完全是我多心,根本没人注意我。张冬花是现场的工作人员,她给了我一瓶矿泉水。除开球员、裁判、领导和工会的人以外,另外无名无姓也发矿泉水的只有我一个,我看到了其他人都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这天的比赛一开场就是我所在的冷焊车间对阵机加车间。我师傅熊扬生是冷焊队的队长,打中锋,开场不一会儿就跟机加队的车工李果打起来了。李果是电炉厂最高的,一米八七,属于球场巨无霸。他专防我师父,他的特长是盖帽,师父被盖了几次烦躁了,打擦边球,把李果绊倒在地。李果如果爬起来就麻烦,师父肯定打他不赢,于是师父对着地上不喊输的李果不停进攻,直到两边的人都上来把他们分开。接下来的比赛机加队不服,群情汹涌,猛打猛冲,余主席又对着喇叭一再喊冷焊队要文明,结果自然是一边倒,八支球队四场对战,冷焊车间积分最后一名。观众陆续散场,余主席交代我,明天十一点交稿。他要先看一遍,张冬花还要对稿子。

    晚上九点多回到家,立刻投入紧张的撰写之中。说是紧张撰写,实际到晚上11点了,连标题都没写出来。我是必须先有标题才能往后写的,前几天抄的东西事到临头居然没一点用处。我师父在厂里专业扎实、威望高,人人都高看一眼,可赛场上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第一场比赛就把人打倒在地,让余主席脸色难看。现在由徒弟执笔来写这样的比赛,怎么写?

    眼睛瞟到《七剑下天山》,翻开,标题的形式有了,就照梁羽生先生的回目这么写:《旌旗猎猎,机加飞弹连三分;剑气森森,冷焊辣手慑神魔》。机加和冷焊是厂里的两个大车间,冷焊队生产电炉主体,机加加工电炉所有部件,也历来是厂里篮球竞赛的两大主力,“神魔”形容机加的难斗。机加队今天表现最好的是远投,三分得了不少。冷焊最后落败,主要是对师父动手打人违规的扣分。

    凌晨一点写完草稿,第二天8点正常上班,上班时我连上厕所、抽烟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连续蹲两个小时,把工作做完立刻跑回家。先把草稿改一遍,再拿材料纸抄好。

    抄完就往办公楼跑,一楼工会余主席飞快地游览一遍,叫我快点送上楼。我再跑上五楼,张姐拿着笔跟我对,把看不清的字改正,把单字的地方改成双字——她说播出来的稿子尽量不要用单字,双字别人不会听错。

    回到家端着饭我到阳台上吃,12点广播正式开始,音乐过门走完,张姐马上播我的稿子。听着张姐纯正的普通话,念完标题念我的名字,这可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广播里。我昨晚写的字,此刻变成一道道声波,经过东村、西村、后山三个高高竖立的大喇叭,一波一浪覆盖在电炉厂的上空。这是一种神奇的体验,昨晚的每一个字之所以是这个字而不是那个字,有我的道理;而现在它们飘荡在头上的碧空时,仿佛这个字只能是这个字、绝不会是那个字,难以理解,却充分相信。广播里张姐说:从今天开始,本次职工篮球联赛广播站每天都会连续滚动报道。

    有了第一次广播,晚上我再出现在球场,接过工作人员给的一瓶矿泉水时,再没人诧异地看我了。中午在家里的阳台上,我看到楼下本来正在走动的人,广播声起,他们就停下来聚在一起,半仰着头听广播。有天张姐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局里来人检查工作,听到了广播。局领导表扬厂里宣传工作做得好,把每个单位都有的篮球联赛,通过广播报道这种新形式,变成了凝聚人心、昂扬斗志的队伍大团结,很好。厂领导得到局领导的表扬,很高兴。

    参加球赛的职工跟我不一样,球赛期间他们除开比赛还有训练,所以他们不上班,专职打球,而我每天都正常上班。电炉是用电做能量炼钢的,最大的炉子一次炼钢五吨,电炉厂是省属企业,全厂干部职工五六百人,产品销往湖南各地,主体车间五个:铸造、冷焊、接线、机加、装配。我加班看球、加班写稿。余主席不要我先送他那里了,节约时间,我直接上五楼给张姐。

    比赛结束那天工会组织聚餐,李果跟师傅斗酒,他们喝得热闹,推杯换盏中一笑泯恩仇。师父喝得踉跄,一定要和不喝酒的余主席碰一杯。他说话声音大,大家都听见了:“余主席啊,把肖斌调到工会来吧,放车间浪费了。”余主席碰碰杯子边,浅浅打湿嘴唇。

    我连续报道厂里的篮球联赛三年,我没打球,所以没有球服球鞋。第四年联赛时我出差不在厂里,就没人写报道了。我是电焊工,继续电焊工,野草依旧不屈不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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